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五章 黃粱夢裡付興亡(五)
晨暮鍾並不是一個正式的稱呼。
事實上,自魏晉以來,各個朝代的皇宮大內都長期備著這樣兩口撞鐘,一大一小。
小鍾用於平時朝會、召集百官議事,或是遇到重大事件需要通知全城百姓時,就會撞響。
而大鐘則用主要於春秋祭祀、禮儀大典,又或是宮中有重要人物崩逝,如皇帝、皇后等人,則會通過撞鐘的次數向外界傳遞信息。
到了唐朝後期,小鐘的作用中又增加了晨昏定時報時的功能,所以它開始被人稱為晨暮鍾。
晨暮鍾並不能胡亂敲響,除了平日里固定的那幾個時間點,否則鐘聲一旦響起,就會吸引全城百姓的注意,大家都會前往皇宮打探消息,看看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要事。
尤其是大鐘,除了春秋祭祀、皇帝登基或是崩逝的大典,更是好多年都不會敲響,一旦敲響,要麼意味著宮中有重要人物去世,要麼就代表著亡國的徵兆!
如今柴宗訓讓何內侍去敲響的,當然不會是大鐘,但即使是這樣,也足以令何內侍感到惶恐了。
因為現在趙匡胤率領叛軍回朝的消息,早已經在大街小巷中流傳得甚囂塵上,汴梁城中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感到天彷彿快要塌了,惶惶不可終日,這時無論發生什麼風吹草動,都有可能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一但晨暮鐘響起,百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就很可能產生慌亂,而百姓一旦慌亂,就肯定會成群結隊的朝城外逃亡,這樣根本不需要趙匡胤的大軍打回來,汴梁城在自亂陣腳的情況下就已經崩塌了!
所以何內侍不明白柴宗訓為什麼會頒布這樣的命令,他還以為柴宗訓終究是因為年幼無知,心裡慌了神,所以想召集文武百官來為自己提供一份安全感。
他有心想要勸勸柴宗訓,卻在看到柴宗訓冷冽的眼神后,不由自主的楞了一下。
「怎麼了,何內侍,你在害怕?」
柴宗訓也注意到了何內侍的異樣,他雙眼平靜的投注到何內侍身上,聲音很平穩,聽不出喜怒哀樂,但何內侍卻莫名的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撲面而來。
皇上是對我不滿意了?
何內侍心頭一驚,渾身頓時輕輕地顫抖起來。
身為皇宮內臣,何內侍與朝中的文武百官大不相同不同,他的身家性命,全都牽挂在宮中的貴人身上。
後周若被趙匡胤覆滅,朝中的文武百官大不了換個皇帝,宣誓效忠照樣可以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給誰做官不是官呢?
但身為「前朝」皇帝的近臣,宮中的宦官卻沒有這樣的權利,有誰人敢把他這樣的宦官,繼續留在身邊,朝夕相伴呢?
所以歷來但凡有皇朝被覆滅,宮中的太監宮女都是被清洗最嚴格的,就算沒有全部誅殺,也一定會被趕出宮禁,從此流落街頭,無依無靠。
這也是為什麼往往皇宮被攻破,宮裡的太監宮女要麼四散逃命,要麼陪著皇帝一起自焚殉國的原因,因為他們很清楚,就算留下來也不會有任何好結果。
何內侍也是如此,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牢牢和宮裡的兩位貴人聯繫在了一起,柴宗訓和小符氏生,則他也還有一線生機,柴宗訓和小符氏若是死了,那他也必死無疑。
所以他對柴宗訓和小符氏是絕對的忠誠。
如今柴宗訓的話雖然聽起來很是荒謬,但何內侍咬了咬牙根,還是決定光棍的應承下來。
「沒有!」他抬起頭,看著柴宗訓的眼睛堅定地說到:「臣下願為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那你就趕快去敲鐘,將文武百官都召來宮中,朕不想再等了,今日一定要解決趙匡胤的事情!」柴宗訓淡淡的說到。
何內侍心中一顫,卻不敢多問,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躬身後退。
片刻之後,宮中的晨暮鍾轟然作響,整個汴梁城寂靜的夜空都被這嘹亮的聲音給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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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范質府中。
年近五旬的范質才剛剛睡下。
身為後周宰輔,范質的人生應該算得上是年少有為,春風得意,簡直堪稱人生大贏家。
范質自幼好學,博學多聞,年僅23歲就登進士第,官至戶部侍郎,此後一路平步青雲,在周太祖郭威、周世宗柴榮等人的提拔下,他一路升遷至兵部侍郎、樞密副使,周世宗柴榮病逝前,又將他提拔為宰相,成為託孤的第一重臣,這時候范質才年僅49歲。
歷史上能夠官至宰輔,並成為託孤重臣的,要麼是德高望重,要麼是資歷顯赫,范質年僅中旬就已經能達到這一成就,可見他的能力和受到朝廷的重視。
但最近幾天,范質的日子卻並不怎麼好過。
一切都源於他輕信了前線的軍報,和中書侍郎王溥一起,草率地做出決定,將朝廷的軍權全權交給殿前督檢點趙匡胤。
范質本以為趙匡胤跟他同殿為臣多年,對周世宗柴榮忠心耿耿,又同為託孤重臣中的一員,理應值得信賴。
誰料到趙匡胤狼子野心,得到兵權后,率軍離開京城僅僅不過六十里,就已經迫不及待的露出他的真面目,陳橋兵變,黃袍加身。
如此一來,朝中眾多文武大臣幾乎都將趙匡胤叛亂的責任加諸於他這個宰輔的身上。
范質因此鬱郁難安,整晚整晚的失眠,一閉上眼,腦海中浮現的全是文武百官斥責的身影,以及才剛剛去世的周世宗柴榮失望的面容。
他自覺無顏面對年幼的周恭帝柴宗訓,所以這幾日傳來柴宗訓中毒昏迷的消息,他都不敢進宮去探望,生怕人家說他別有異心,和趙匡胤一樣想做個謀朝篡位的逆臣。
今日也是如此,范質吃完飯之後雖然早早就上床休息,但是在床上輾轉反覆良久,他也是在天色都已經快要接近黎明時才昏昏沉沉的睡下。
可是剛睡沒多一會兒,范質朦朧中就聽到了一陣鐘響的聲音。
他豁然睜開眼,豎起耳朵,想知道這鐘聲到底是幻覺還是真實。
但很快,接連不斷響起的鐘聲就讓他的腦子轟一下炸開,然後整個人都驚得坐了起來。
「來人,快來人啊!」范質一邊胡亂的穿著衣服,一邊驚慌失措地開口大喊。
管家范明很快就推門而入。
「怎麼回事,怎麼在敲鐘了,是不是皇上駕崩了?皇上啊……」范質剛一開口,就覺得鼻頭酸楚,忍不住差點兒哭了起來。
管家范明連忙上前按住他:「家主,家主別慌,不是皇上駕崩了,響的是小鍾,小鍾!」
「哦?」范質的動作這才停了下來,同時慌亂的心情稍微得到平復。
「是小鍾?」他不太確信地問到:「你確定?宮中出了什麼事,為什麼這個時候敲鐘?」
「小人也不知道。」管家范明恭恭敬敬地回答到:「可能是公眾有事,召集百官入朝商議。」
管家范明雖然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普通人,但跟隨范質多年,也算是見多識廣,聽到宮中鐘聲敲響,並沒有像普通人那樣驚慌失措,而是能冷靜的分析敲鐘的原因,不得不說,這些年他跟著范質,到也學了不少東西。
范質其實本身也沒有那麼無能,他只是最近心情抑鬱,急火攻心,所以在迷迷糊糊中聽到敲鐘的時候一下子亂了分寸。
等聽完管家的分析,他也覺得有幾分道理,當下就已經恢復了宰相的氣度,對范明吩咐到:「那就趕快備馬,本官馬上入宮面聖。」
「是!」范明行了個禮,轉身快步離開房間。
當范質牽著一匹溫順的駑馬走出宰相府時,才發現整個汴梁城都似乎從夢中被驚醒了,原本漆黑一片的城市,到處都亮起了星火點點,不斷有游弋的燈光朝皇城靠近,零零散散,卻最終在御街上匯聚成一股溪流,浩浩蕩蕩的朝著皇宮的方向前進。
范質知道,那是跟他一樣被從夢中驚醒的百官,正在朝中宮中匯聚。
范質不敢怠慢,連忙跨上駑馬,帶著一個跑腿的僕人加入了這股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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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中。
疲憊多日的宣慈皇后小符氏也才睡下不久,她這幾日實在是太累了,以至於在沉睡中連夢都沒做,只感覺眼睛才剛剛閉上,就有人彷彿在夢中拚命地推搡自己。
小符氏睏倦的睜開眼睛,卻看到一個宮女面色惶恐地在搖晃她的手臂,一見她睜眼,立刻慌慌張張的稟報到:「不好了太后,宮中有人敲響了晨暮鍾!」
「什麼?」小符氏豁然從床上彈了起來,卻瞬間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忍不住身子一軟,差點兒倒回床上。
好在她勉強單臂托住自己的身子,稍微平復了一下,凝神細聽,這才發現宮裡果然隱隱傳來敲鐘的聲音。
「大膽!」小符氏頓時火冒三丈的喝問到:「是誰那麼大膽,竟然敢在宮中胡亂敲鐘,這是要造反嗎?」
小宮女嚇得微微縮了回去,隔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說到:「啟稟太后,敲響的是小鍾……」
「小鍾?」小符氏微微一愣,像是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麼。
「皇上,皇上呢?」她趕緊從床上跳了下來,也顧不上還赤著腳,大聲對守在門口的內侍喊到:「快去看看,到底是誰在敲鐘,是不是皇上?」
「是!」門外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片刻之後,急促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沒一會兒,那腳步聲又再度響起,回到坤寧宮外,對著小符氏高聲應答到:「啟稟太后,是皇上讓人敲響了晨暮鍾,召集百官上朝議事!」
「什麼?」小符氏渾身微微一顫,差點兒沒能站穩栽倒在地上。
幸好身後的小宮女及時迎了上來,攙扶住她。
「胡鬧!」她閉著眼睛,面帶憔悴的低聲斥責到:「這個時候,怎麼能胡亂敲鐘,這不是鬧得人心惶惶,讓京城更加混亂嗎?」
說完她猛地張開眼睛,推開了身後攙扶的小宮女,挺直身子,用力的對周圍喊到:
「快給哀家更衣,哀家要去見皇上,快,馬上!」
門外立刻有好幾名宮女涌了進來,迅速幫她梳妝換洗,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她就已經重新恢復了母儀天下的裝扮和風範。
帶著一群全副武裝的宮人,小符氏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福寧宮。
但在福寧宮中,她卻沒有見到周恭帝柴宗訓,因為這時候柴宗訓早已趕去紫宸殿上朝了。
小符氏無奈,只得又帶著人馬迅速殺向紫宸殿,總算是在宮門打開之前見到了自己的兒子柴宗訓。
但柴宗訓此時已經換好了龍袍,正一本正經的帶著何內侍等人,守候在紫宸殿的大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