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六章 黃粱夢裡付興亡(六)
「母后?」看到小符氏急匆匆地帶人走了過來,柴宗訓急忙迎上去。
「母后怎麼不在宮中休息,您已經好幾日未曾合眼了。」他關心地問到。
小符氏心裡有氣,語氣稍顯冷淡地說到:「我怎麼睡得著,這才剛閉眼,皇上就叫人敲響了晨暮鍾,說說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柴宗訓淡淡一笑,對小符氏流露出來的不滿似乎一點兒都不介意,很坦然的回答到:
「是這樣,孩兒聽說朝中的百官已經兩日未曾來朝會了,如今外有叛軍虎視眈眈,內又有眾多大臣搖擺不定,孩兒認為越是這樣的時候,越是需要把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對策,安定人心,所以專門命人敲響了晨暮鍾,召集百官前來議事。」
說完他見小符氏面色憔悴,雙眼略帶水腫,很自然地走上前去扶住她,代替了小符氏原本身旁的那個宮女。
小符氏聽到他的話,倒是微微一愣,隨即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他。
她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這個淡定自若、侃侃而談的小皇帝,真的是自己兒子?
要知道,柴宗訓畢竟只是一個六歲的孩童,以前不管別人怎麼誇他聰慧也好,說他少年老成也好,那大抵都是一些臣子對於君主的吹捧,就像隔壁鄰居看到對面家的孩子,忍不住也要誇讚一句,這個孩子真漂亮,這個孩子真聰明,這只是一種禮節上的客套,事實上,大多數人都沒把這些話當真。
就連小符氏自己,印象中也一直認為柴宗訓只是個比較聰明伶俐、乖巧懂事的小孩兒。
可如今見他在自己面前揮灑自如,侃侃而談,那份從容,那種清晰地思維和邏輯,令小符氏甚至一瞬間產生一種錯覺,好像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自己那個雄才偉略、揮斥方遒的皇帝丈夫!
小符氏心頭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既高興又有些擔心,她不知道柴宗訓身上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自己突然間好像和他產生了一種淡淡的距離感?
哪怕他現在正親熱的攙扶著自己的胳膊!
良久之後,小符氏才淡淡的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問柴宗訓到:「那我兒召集百官議事,是想跟他們商量些什麼?」
柴宗訓遲疑了一下,反問到:「母后相信我嗎?」
「嗯?」
「孩兒問,母后信得過孩兒嗎?」
小符氏溫柔的撫摸著柴宗訓的頭說到:「傻孩子,你是母后的兒子,雖然你不是母后親生,但母后素來把你當親兒子還要親,母后若是連你都不信,還有誰能信得過?」
柴宗訓感動的點點頭,道:「既然母后信得過孩兒,那這件事,我們等會兒到朝會的時候再說,可好?」
小符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眼中滿是堅定,終究是妥協地點了點頭,默默將他摟進了自己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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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外。
數百名官員已經在皇城下靜靜地站立,但是根據宮中規矩,要等小鐘敲響之後,宮門才會打開,百官按秩序依次進入,所以此時大家都還沒有急著朝宮門處涌去,而是各自站在自己平時熟悉的位置上,跟三五要好的官員一起議論紛紛。
他們口中議論的主題,當然是今日晨暮鍾突然不按時間被敲響的事情。
宰相范質也在人群中發現了中書侍郎王溥。
中書侍郎是漢朝時設立的官職。漢朝設立中書省,作為全國最高的中央執政機關,設中書令一人,就是我們日常所說的宰相,中書侍郎一人,協助中書令管理朝中日常政務,地位相當於副宰相。
所以如今的王溥,就相當於後周的副宰相,而出任中書令的范質,自然就是宰相了。
這兩人都是周世宗柴榮特意留給柴宗訓的託孤重臣,因此二人關係一向交好,在朝中也是互通聲氣,互為倚仗。
見到王溥,范質立刻走了上去,小聲的朝對方問到:「齊物可知宮中為何敲鐘?」
齊物是王溥的字,事實上,王溥比范質還要年輕11歲,他今年才剛滿37歲,就已經成為朝中的副宰相,由此可見此人並非池中之物,官運也是一路亨通。
王溥雖然年紀比范質小了一輪,但見到范質,倒也並不拘謹,輕皺眉頭搖手道:「我也不知,只是剛剛打聽了一下,聽說皇上好像是醒了。」
「哦,皇上醒了?」范質大喜到:「幸甚至哉,真是天佑我大周啊!」
王溥凄然一笑,臉上有一抹說不出的苦色。
范質笑了幾聲,見他面色難看,倒也懂了他的心事,當即同樣收斂起笑容,苦惱地說到:「只是如今逆賊趙匡胤率大軍兵臨城下,也不知道皇上在這時候醒來,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唉……」
他這一生嘆息了,包含了多少對小皇帝的憐憫,又包含了多少對時局糜爛的無奈,全都深深地傳遞給了王溥。
王溥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只得安慰他到:「逆賊大軍雖然已經兵臨柳園口,但至今未朝京城方向移動,由此可見趙匡胤此時亦在猶豫之中。我深知趙匡胤此人,他雖然胸懷大志,但卻頗多婦人之仁,我猜他肯定是想奪取先帝的皇位,又不想給自己留下千秋罵名,所以不敢興兵直接攻打京城,我覺得,這可能是我們的一個機會……」
「哦?」范質聽他這麼一說,頓時眼睛亮了起來,左右謹慎的瞥了一眼,連忙拉著他來到角落裡,問到:「齊物可有什麼方法逆轉乾坤,說服逆賊反正?」
王溥曬然一笑,望著范質那張充滿期盼的臉微微有些失望。
身為一國宰輔,范質的人生實在太過順利,以至於他的行為處事,實在是有些天真了。
趙匡胤如今大權在握,揮軍十萬囤積在京城門戶,他不是不想做皇帝,而是既想做皇帝,又想立牌坊,想給自己樹立一個仁君的名聲。
這樣的情況下,指望他能幡然醒悟,自動反正,這怎麼可能?
王溥敢肯定,如果趙匡胤在無望和平接過後周皇位的情況下,他絕不會吝嗇血洗京城,用刀刃和利劍來建立他的趙氏王朝。
范質卻在此時還抱有幻想,都不知道他這個宰輔,到底是怎麼當的?
只是失望歸失望,同朝為臣,又同為先帝周世宗柴榮的託孤重臣,王溥卻覺得自己此時還是和范質站在一起的,應該想辦法盡量解決眼前的困境。
其中首先要做的,就是見到剛剛清醒的皇帝,從他口中探知皇室的真正想法。
無論是戰是降,這時候都必須要有個說法了,否則趙匡胤要是等到不耐煩,只怕京城裡數十萬百姓,就將迎來一場慘絕人寰的腥風血雨。
帶著深深地憂慮,王溥正想勸范質務實一點兒,不要在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但就在這時候,城頭上終於傳來了眾人期盼已久的鐘聲。
那些原本還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官員,聽到這陣鐘聲,頓時紛紛整肅衣冠,按秩序各自站好隊伍,沉默的肅立在宮門之前。
王溥來不及說話,趕緊拉著范質走到距離宮門最近的地方,他們兩人身為正副宰相,當然要走在百官的前頭,作為百官的表率。
厚重的紅木包釘宮門在嘎嘎的響聲中緩緩打開,數十名全副武裝的禁衛站到了宮門兩側,用冷漠的目光打量著排成兩行的文武百官。
看到這些禁衛眼中冷漠的光芒,范質和王溥二人均忍不住心中一寒。
這二人身為百官之首,平時別說是宮中的禁衛,就連先帝見到他們,也要以禮相待。
可這些禁衛此時看二人的目光,卻跟看死人沒什麼區別。
這說明什麼?
說明就連宮中的禁衛,只怕也已經落入了趙匡胤的掌控之中,柴氏……已經大事去矣!
范質和王溥二人心情沉重,邁著艱澀的步伐走進了紫宸殿的大門。
剛一進門,二人就看到了令人欣慰的一幕,只見前兩日因為被宮中小太監投毒而昏迷不醒的幼帝柴宗訓,正面色安詳的坐在龍椅之上,他身旁端坐的另一人則是宣慈皇后小符氏,當然,如今已然是宣慈太后了。
見皇帝和太后都還暫時安然無恙,范質二人心情一松,連忙率領百官山呼海嘯的行禮到:
「拜見陛下,拜見太後娘娘!」
因為周恭帝柴宗訓才年僅六歲,所以按照規矩,此時宣慈太后小符氏是協助輔政,百官對於她坐在龍椅上,倒也沒有任何異議。
小符氏見文武百官很快都已經按位置站好,於是開口宣示到:「今日召眾愛卿上朝,是有一件有關國朝安危的大事,想要與眾愛卿商議。」
百官一聽這話,頓時心裡紛紛一凜,暗道:來了!
這種時候,除了趙匡胤的十萬大軍,還有什麼事能關係到國朝安危?
宰相范質首先抬起頭來,問到:「太后,可是與城外的逆賊趙匡胤有關?」
小符氏神色一黯,正想答話,沒想到旁邊突然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
「不錯,正是關於殿前督檢點趙匡胤和他率領的十萬禁軍的事!」
眾人循聲望去,卻發現說話的竟是年僅六歲的幼帝柴宗訓。
要知道,柴宗訓因為年幼,以前在上朝的時候一直被要求只聽不說,大家都把他當成未來的皇帝培育,但卻並不想聽一個垂髫幼子在國家大事上胡言亂語。
如今見他居然搶過太后小符氏的話頭,一部分官員立刻發出了低低的驚嘆。
可平日里對小皇帝的管理一向都很嚴格的小符氏,這次卻出人意料的並沒有出聲打斷小皇帝的意思。
范質看了一眼小符氏,又看了一眼幼帝柴宗訓,眉頭不知不覺深深地皺了起來。
「趙匡胤的大軍已經距離京城不到半日行程,如今眾愛卿可有什麼建議?」
見小符氏和百官都沒人說話,柴宗訓又接著自顧自的開口問到。
朝堂上下依舊是一片沉默。
還能有什麼建議?如今不止是趙匡胤的十萬大軍兵臨城下,城中還有反賊石守信、王審琦等人,已經拿下禁軍,佔領北城門,直等到趙匡胤率兵回朝,馬上進行改朝換代,此時整個京城,都已經落入叛軍的掌控之中,這些沒有兵權的文弱書生,還能做些什麼?
所以百官自然不敢答話,就連范質和王溥,也覺得束手無策,所以根本無法回答幼帝的問題。
沒想到柴宗訓卻在這個時候意外的笑了起來。
「眾愛卿都不肯說話,如此說來,你們已經準備好了做趙氏的忠臣了?」
他那張稚嫩的臉上帶著彷彿人畜無害般的笑容,但這句話一出口,卻讓紫宸殿內所有官員都身不由己的抖了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