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雲深不知處
蔓延的火光染紅了半邊夜空,皎皎明月,如置身熔爐。尖叫聲,驚呼聲,哭喊聲交雜著,在這黑紅交織的夜色下,宛若一場最盛大的謝幕。
她眼中亦有火焰燃燒,襯著那雙深黑色的眼眸瑰麗異常。
遠遠地,似傳來烏鴉啼叫,一聲,一聲,拖得悠長又緩慢。艷麗的漫天火光中,那遙遠的鴉啼彷彿有了實質般,沉甸甸落在人心頭,又輕飄飄得恍若一陣風。
若隱若現,彷彿青冥九泉而來的邀約。
她轉過身,深紅色的裙擺似與火光融為一體,精緻的金線刺繡彷彿烈火中盛開的傾城之花。
遠山疊翠,溪水潺潺,清脆的鳥啼和著深山的鐘聲,別有一番清凈悠遠的意境。珺寧斜斜倚在窗邊,掀開馬車的帘子朝外望去,山間的新鮮空氣讓她忍不住拋卻自小受到的教導,頗為不雅觀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滿足地呼了出來。對面的小丫頭看見了,會心一笑,也只作看不見。
「若能此生居此深山,常伴青燈古佛,便是只活半生,我也是情願的。」
釵兒忙上前,放下窗帘子,「郡主這是說什麼胡話,郡主是貴人,自是要長命百歲的。況且山間看著清凈,實則清苦得很,郡主金枝玉葉,怎麼受得住。叫人聽見傳進王爺耳朵里,又該是郡主的不是了。」
珺寧苦笑一聲,「你哪裡知道這富貴命的苦。」說著便閉上眼睛不再多說。
離這隊浩浩蕩蕩的人馬不遠處一棵樹上,兩個白色人影掩在茂密的樹葉中,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怎麼瞧著,這南安王也並非傳言中那麼寵愛他這小女兒呢。」長空玥咬了一口野果子,忽得眉頭一皺吐了出來,將那果子扔了出去。「真苦。」
雲深靜靜地望著那不斷晃動的窗帘子,似乎透過那薄薄一層布,仍能看見那面容秀美,眉宇間總一抹憂色的郡主,「所謂寵愛,也不過是增添的砝碼罷了。」
少女蒼白的臉上,一雙深黑的眼瞳宛如寂寂黑海波瀾不驚,眼底卻又彷彿暗潮湧動。一身素衣散在樹枝上,宛如深夜傾瀉而下的皎潔月光。明明白晝,卻彷彿身處無盡的黑夜。
長空玥望著那清冷秀美的側臉,眼中晦暗莫測,臉上卻露出一貫的笑容,那笑容溫暖燦爛,令人望著便覺得親切和善,他靠過去,從后環抱住少女的腰,將腦袋埋在少女頸窩處,聞著那熟悉的月昭花的清淡香氣,忍不住舒服地蹭了一蹭,「砝碼啊,也是有自己的重量的呢。」
太重的砝碼若執掌人托不住,便會砸了自己的腳,而太輕的,便會被忽視,被毫不猶豫地丟掉。
孰輕孰重,不過一場命運的賭局。
「姐姐,」她聽見他悶悶的聲音,「我是你的砝碼嗎?」
雲深一愣,眼神倏忽飄忽起來,似是望見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聽見自己低低的聲音,「曾經,是的。」她伸出手撫摸少年柔軟的頭髮,「但是現在,你這個砝碼太重了,重得我不敢拿你去賭。」
她看不到少年的眼中驟然明亮的光,卻感覺到少年的懷抱愈發緊,似要將她勒入骨血。
風拂過滿山的綠葉,簌簌作響,山間寂靜無聲,唯幾聲鳥啼伴這萬里河山。
刀兵聲漸漸響起,伴著女人的尖叫與哭喊,重物墜地的聲音,鮮血噴濺的聲音,肉體被刺穿的聲音,駿馬受驚的疾馳聲,遠遠近近,高高低低,清晰可聞。
「有時候內力深厚,也不是好事呢,想聽不見都不行。」長空玥把腦袋抬起,滿臉不耐的神色。
「我去看看。」
他尚未反應過來,只見一道白影劃過,轉瞬間沒了蹤影,他望著瞬間空落的懷抱,那月昭花的清冷氣息仍若隱若現地縈繞在鼻間,近在咫尺又彷彿萬里之遙,像那個人一般。他倚在樹榦上,靜靜望著那白影消失的地方,眸色沉沉,晦暗不明。
原本華麗尊貴的馬車此時四分五裂倒在一邊,四周倒滿了一圈屍體,打扮精緻的丫鬟,粗麻外衫的車夫,黑布蒙面的刺客,鮮血匯聚成小溪滲進土壤。那個原本清秀端莊的小郡主此時衣衫襤褸滿臉血污,手持著一把染血的長劍與黑衣刺客殊死搏鬥,那雙總是哀愁的眼中充斥著憤恨與悲哀。
雲深靜靜地站在一邊的樹頂,風中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嘔,她看著那個少女染血的長劍不斷刺穿黑衣人的心口,忽然笑了起來,「當真是,一個驚喜呢。你說是嗎,哥哥。」
珺寧漸漸體力不支,動作遲緩起來,不防間便被一把劍劃過手臂,伴隨著布料撕拉一聲,鮮血順著保養得白嫩光滑的手臂不斷滴落。她臉色發白,喘著粗氣,眼前也漸漸模糊起來,只憑著身體本能在不停地揮劍。
不能,我還不能死。
我還不能死。
我不能就這麼死去。
模糊中,她似乎望見一個白色的人影站在樹梢,風揚起她的衣袂,空靈飄渺,似乘風欲去。
她身體漸漸滑落。
救救我。
求你救救我。
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少女,眼中滿是不甘與絕望,沾滿鮮血的手無助地向她伸來。
雲深依舊面無表情,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眸無波無瀾。
風過竹林,颯颯作響。
雲深站在窗前,靜靜望著滿目蒼翠,落下的竹葉掩蓋了那條蜿蜒至竹林深處的青石板路,天地間恍然一抹清朗之色。
身後的竹床上,躺著一個沉睡的少女,少女面色蒼白憔悴,額角被仔細包著紗布,如果細看,不難看出兩人眉梢眼角的一些相似之處。
坐在床邊的綠衣女子收拾著醫藥箱,清淡的眉目天生透著一股溫柔可親,「我原以為,你是不會再摻和這些腌臢事的。」她細長的眼彎了彎,「深兒,你還是不忍。」
雲深身子僵硬了一瞬,她回過頭,直視清連溫柔含笑的眼,深海般的眸中似暗潮湧動,沉默半晌,「她就交給你了。」
她轉身拂袖而去,白影一閃便消失在了竹林深處。
清連望著那沉睡少女的安詳的臉龐,微微嘆了口氣,指尖輕輕劃過少女細膩的肌膚,那是貴族少女所特有的嬌嫩白皙,仿若凝脂。
曾經,她也同你一般啊。
金枝玉葉,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養在瑤池仙境的人間富貴花。
不過,這樣也好。
在清連看不見的角度,少女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在清連離開后,方才睜開雙眼,怔怔望著頭頂的青紗幔帳。
若說之前二人還有三分像,如今便是一分都無。雲深周身氣質如雪如霜,清冷淡泊,蒼白的臉上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望著人時波瀾不驚,透著沉沉死氣。而珺寧長相偏明艷,端的是大家閨秀的矜貴氣派,那雙桃花眼彷彿流光溢彩,襯得整個人越發靈動,縱在病弱中,也是明艷嬌弱的病美人。
她突然感覺到一股逼迫性的視線,她艱難地轉了轉頭,對上一雙黑沉沉的眼。少年斜倚在一桿翠竹上,雙臂懷抱著一把飄著略舊的暗紅穗子的古劍,姿態閑逸,目光審視著她。蒼蒼翠竹,勝雪白衣,美得彷彿一幅隱世的畫卷。
那少年扯了扯嘴角,無聲地笑了,剎那間彷彿萬千繁花盛開。
珺寧聽見自己的心彷彿被撞擊一般,一下,一下,一下,劇烈地跳動著,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紅暈,像是滾燙的心尖悄無聲息地落下一片冰涼的雪花,一種奇怪的酥麻感流過全身。她心中一慌,忙垂下眼睫,側過頭去避開少年的目光。
長空玥低下頭,一下一下溫柔撫摸著那略舊的暗紅穗子,眼底劃過一抹譏誚。
風過竹林,颯颯作響。
珺寧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那腳步不急不緩走向她,卻一聲一聲,敲在了她的心上,她能感覺自己的心急促地跳動起來。
她不傻,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我知道你是誰。」少年的聲音清澈乾淨,彷彿一捧山間的溪流,晶瑩剔透的水珠落在溪邊的山石上,然後滑入青翠的草叢裡。
珺寧強撐起身,多年的貴族禮儀教導她無論何時都要保持最好的儀態,「你們想要什麼?」
長空玥冷嗤一聲,「你能給我們什麼?」
他撫摸著暗紅的舊穗子,一下一下,溫柔又緩慢。
聞見他語氣里的輕慢與諷刺,珺寧憤怒地抬頭,「我是珺寧郡主,南安王府的嫡長女。」
「你昏睡了三天。就在你失蹤的當天,南安王府對外宣稱珺寧郡主暴病而亡。」
少年的聲音清清冷冷,像冰水澆在她的心間。
珺寧怔怔地望著窗外,突然雙手捂住臉,哈哈大笑了起來,淚水從指縫間洶湧而出,劇烈的動作牽動了身上的傷口,血色在白色的裡衣上暈染開來。
這個結果,意料之中。
縱使她還活著,南安王府也絕不會接受一個失蹤三天的郡主。倒不如死了的好,還全個清白的名聲,不辱門庭。
意料之中,卻還是心如刀割。那個總是高高在上的父王,在她幼時,也曾抱過她,也曾疼過她,也曾對她溫言細語,也曾背著她逛過中元節的花燈會。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是從她母親過世,王府的女人越來越多開始,是從新王妃過門誕下嫡子開始,還是從她漸漸長大展露容貌開始?父王望著他的目光越來越深邃,越來越令她捉摸不透。
京城第一美人成全的是她的美名,還是她的噩夢。
長空玥淡漠地望著少女的淚水滾珠般劃過蒼白的臉頰,若梨花帶雨。
「這裡與世隔絕,你若不想離開,無人找得到你。你若想離開,待你傷好,自有人送你出去。」
珺寧的目光茫然地落在窗外的翠竹上,風搖竹葉,沙沙作響。
「為什麼救我?」
「大抵是今兒昭姑娘做的竹糕太好吃,姐姐吃飽了撐的吧。」
她沒有錯過少年眼底一閃而逝的溫柔,像春日山間溪石上融化的薄雪,冷冷暖暖,讓她心尖一顫。
似是過了很久很久,他聽見她說,「我留下。」
「你姐姐,叫什麼名字?」
長空玥慢條斯理地撫摸著劍穗,「她姓雲,不過,你得喚她一聲姑姑。」
「為何?」
「你又不是她的屬下,不必稱主子。再者,姐姐只有我能喚,我可不願平白多個姐妹。」
珺寧垂下眼睫,「我明白了。」
她抬起頭,「我想見姑姑。」
「不必了,姐姐剛出門,短時間內回不來,她臨走前囑你安心靜養。」少年小聲嘀咕著,「幹嘛對你這麼好。」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