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萬里山河,當真是千古如一。」雲深垂眸望著桌上的棋盤,眼底黝黑如不見底的深潭。
蕭珣翹著二郎腿,嘴角叼著一根狗尾巴草,琉璃般的眼望向身旁翻滾的雲海,忽得嗤笑一聲,「小九,你年紀輕輕,怎麼就跟師傅一個做派。再過個幾年,指不定古墓派的掌門便要瞧上你當個入門弟子了。」
「我瞧著師兄的模樣,現在入丐幫,倒是為時不晚。指不定過個幾年便能混個幫主噹噹,師妹我也好背靠大樹乘乘陰呢。」
蕭珣一愣,「呸」得一聲吐掉狗尾巴草,「你幾時見過我這般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丐幫幫主?小九,你嫉妒我的美貌,師兄不怪你,可你這般抹黑師兄,便是你的不是了。也怪師兄我生得過於美貌,小九你是女子,自然是自慚形穢的。」
「師兄,我也很佩服自己,居然這麼多年了,還沒下毒毒死你,可見我的忍功也是一等一的好。」
蕭珣捻起一顆棋子,在指尖把玩著,桃花眼中水波蕩漾,似是流光溢彩,端得是風流天成,「小九你陪我在這下了五局棋,卻遲遲不說所為何事,的確是忍功一流。」
他見雲深沉默著,不由冷笑一聲,「是那個珺寧郡主吧?小九,我記得我告訴過你,既然脫了身,就不要再去招惹那些前塵往事,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過去的人,便應當同死了一般。」
「你以為你能救多少人?葉珺寧是可憐,但那與你有什麼關係,她與你非親非故,你憑什麼救她?還是你真以為南安王府對外宣稱珺寧郡主暴斃,便不會追查此事了?查到風過崖,此事尚可遮一遮,若是查到你身上,小九,你那二哥哥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我會保護你,可是小九,你也要學會保護你自己。」
雲深只是低著頭,沉默著,他不由氣上心頭,站起身來,雙手鉗住她的肩膀,對著她的臉,「小九!」
雲深抬起頭,黝黑的眼眸布了一層水霧,宛如月光下泛著泠泠波光的深海,「臨玉哥哥,她像我。」
那一聲「臨玉哥哥」讓蕭珣愣住了,他腦海中忽然劃過那個漆黑無月的夜晚,少女被火光映紅的雙眼,她縮在他懷裡,揪著他的領口,嗚咽著喚他「臨玉哥哥」。
她眼角那一滴淚,紅得似燃燒的火,艷得似萬里霞光。
滴在他心尖,經年累月,成一道難愈的傷。
他嘆了口氣,伸臂將她攬入懷中,「小九,一切都過去了。」他知道他的雙手在顫抖,那滴滾燙的淚至今在灼燒著他的心臟。
沒有人忘得了。
他們六個人,一個死了,一個瘋了,兩個斗得你死我活,只剩他們兩個,卻也是累累傷痕不堪入目。
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怎麼會走到今天這個局面。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他只有小九了,無論發生任何事,他都不會再鬆開她的手。
只有死亡,能將他從她身邊帶走。
「她體內的千機引,是宮廷秘葯,最初來自南疆,其實是一種蠱毒,子蠱植入人體,母蠱之主便可依據其心意決定那人的容貌,經年累月,子蠱會漸漸侵蝕那人的神志,最終養成的,便是一具傀儡。傳聞,這本是一位南疆聖女所創,那聖女夫君早逝,便從民間抱了一個嬰孩來,利用這種狠毒之術,讓那嬰孩漸漸長成她夫君的模樣。待那孩子徹底神志不清了,她便將他鎖在塔中,日日與她為伴。」
他停頓一下,「珺寧郡主,長得頗似你。」
雲深的目光沉了沉,那眼底波濤翻滾,似有蟄伏的巨獸即將破海而出。血色一點點在海面上蔓延開來,月色落在海面上,像鮫人的淚珠,星星點點。沉默與死寂間,似有什麼,在萬丈深淵中漸漸歸於平靜。
「前些日子,秦盟主送來拜帖,說是他長子得了什麼不治之症,請風過崖過府診治,我原不想理會,如今,你便去看看吧,雲州風景優美,你權當散散心也好。」蕭珣垂下眸子,「葉珺寧的蠱毒就交給我,我對蠱毒,總比你要精通些。」
「秦家長子,秦笙?」雲深沉吟道。
「你竟知道他?」
「聽崖下的小丫頭們說過,傳聞他溫文爾雅玉樹臨風,人從橋上過,河中如映玉,所以人稱映玉公子。如此人物,卻得了不治之症,當真可惜了。」
一顆棋子猛地襲向雲深的腦袋,雲深一側頭險險躲過,「你抽什麼風?」
蕭珣懶洋洋地靠著棋盤,「怕你美色當前便暈了頭罷了。」
雲深的眼神有些茫然,在蕭珣看來,那個眼神宛如在看一個智障,他有些無奈地扶了扶額,「小九,這個時候,你應該說,無論他映玉似玉,總不如你的臨玉哥哥美。」
「師兄。」雲深黑沉沉的眸子難得有了絲情緒,「有病早點治,莫要耽誤了。」
雲州地處江南,風光秀麗,連姑娘都比別處的溫軟許多,妙齡少女荊釵布衣,裊裊婷婷地渡橋而過,橋下烏篷船在搖櫓聲中搖搖晃晃地劃開兩道水波。
雲深一襲素衣,如瀑青絲只簡單地用一隻青玉簪斜斜一挽,襯得膚白如雪,行走間衣裙上的銀色暗紋在陽光閃著星星點點的光,整個人如置身雲霧一般。
「哪來的小娘子,生得倒像個神仙似的,不如跟大爺我回去,大爺我讓你爽過活神仙。」來人錦衣玉帶,卻偏偏形容猥瑣,一身流氣,看著便是哪家的富戶少爺。
雲深心裡嘆了一聲,這當街強搶民女的戲碼,說書的都厭了,當事人卻總樂此不疲。
她低下頭,似是嬌羞,「好啊。」
對方一愣,那神色頗為怪異,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小娘子可真是識趣啊,本公子喜歡。」
說著便要上手來攬雲深的腰身,雲深順勢抓住他的手腕,一根針不經意地劃過他的皮膚。
那富家公子身子一震,好似一道電流劃過全身,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一種劇烈的疼痛從腳底蔓延開來,好像五臟六腑都被擠壓著,他大口喘著氣,眼睛驚恐地盯著雲深,像看一尊殺神。
他癱倒在地,「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我爹可是……」
雲深沒有再看他一眼,而是靜靜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長空玥抱著一袋新出爐的熱騰騰的奶糕,笑眯眯地站在拈出一塊塞進雲深的嘴裡,天真爛漫得好像一個懵懂少年,「姐姐為什麼不殺了他?」
雲深輕輕拭去嘴角殘留的糕點,「不必。」
長空玥牽起雲深的手,她的手冰涼涼的,宛如一塊寒玉,「姐姐,你的心總是那麼軟。可是姐姐,我想殺了他,怎麼辦呢?」
他的眼黑黝黝的,笑起來一派天真純善,帶著少年的執拗,直直地望著她。
雲深沉默了片刻,「那就殺吧。」
長空玥眼睛彎了起來,像討得蜜糖的孩子,「姐姐最疼我了。」
他手指一曲,一根銀針悄無聲息地彈向那地上哀嚎的富家公子,他抬起頭,「姐姐,我們走吧。」
秦家老宅坐落在雲州南山之下,依山傍水,一條綠水環繞著茂密的竹林,岸邊幾個妙齡少女在浣紗洗衣。
來迎接的老伯撐船渡他們過了河,進竹林前特意回頭叮囑道,「林中多機關,二位可要跟緊了老夫。」
竹林中萬籟俱寂,不聞鳥啼,幾竿竹子上掛了一隻做工精巧的銀鈴鐺,雲深一瞥而過,幾根極細的絲線連接著鈴鐺,林中光線暗淡,不細看根本察覺不出。
「這是大公子親自設計的音陣。」老伯極是機敏,察覺到雲深的視線,解釋道,語氣中不無自豪一氣。
「秦公子驚才絕艷,名不虛傳。」雲深淡淡道。
竹林中陣法極為複雜,那老伯帶著他們彎彎繞繞了許久,方才見竹林深處的秦家老宅,老宅歷百年風雨,一派古樸渾厚之氣,裡面更是極為陰涼,不見人影。
「公子卧病在床,怕是要煩請二位進屋了,禮數不周之處還望海涵。」那老伯拱手道。
「老伯不必客氣,江湖之人本不必在意什麼禮數。」
「那便有勞姑娘了。」
老伯敲了敲門,「公子,風過崖的雲姑娘和玥公子來了。」
雲深聽見一道虛弱的聲音傳來,「請進來吧。」
門被推開了,雲深聞見濃濃的草藥味,她回過頭,「阿玥,你在門口等我。」
長空玥點頭,抱著古劍便立在了門口。
那老伯也清楚風過崖的雲姑娘治病時不喜旁人觀看的規矩,便也自覺地退下了,「老奴為二位去準備些茶點。」
門一關上,屋內便暗了下來,雲深望了一眼那重重帷幕遮掩的床榻,「秦公子莫不是要我懸線診斷?」
裡面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半晌,「姑娘進來吧。」
雲深緩緩走進,掀開重重帷幕,腳步聲在寂靜的屋子裡格外清晰。隨著帷幕漸漸掀開,那人的身形輪廓越發清晰,朦朦朧朧地映在床帳上。
她掀開最後一重帷帳。
夜明珠的光照亮了這個狹小的空間,光線朦朧,那人的臉半掩在黑暗中,看不分明,他有一雙極好看的鳳目,卻不像蕭珣般,眼中總是流光溢彩,他眼中極乾淨,像是竹葉上的潔白落雪,蕭疏清朗。他斜倚在床頭,裡衣半敞,露出一小塊極白皙的肌膚,如觸之生溫的上品美玉。
雲深愣在當場,腦海中一片空白,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淮衣?」
像是那千年的冰川轟然倒塌,漫天茫茫的雪霧,幾柱冰棱狠狠地扎在她心尖,心頭血一滴一滴落在萬古冰原,盛開出黃泉路上殷紅的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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