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夜幕低垂,街面一天的喧囂被天上的星塵蓋去,清冷的月光傾灑在小屋窗前,衛子紀躺在搖椅上,頭歪著,低著眼,旁邊的燭火搖曳,映的少年的輪廓十分柔和。
顧雁忊推開門,便如是一幕。大寶乖巧的窩在少年懷裡,輕輕過去把大寶抱起來放在床邊的軟毯上。
回頭看向少年,不由莞爾一笑。白日里少年的折騰勁不比大寶少,又長游花坊酒地,真是說也說不上。就這麼瞧著那安靜眉目,隨著搖椅一晃一晃,悠然一縷髮絲劃過肩頭,落在空中,飄飄蕩蕩。
這幾日瑣事繁多,也不知子紀窩在那裡多久了。
那素衣角輕輕一晃,俯身,修長指尖纏繞上那一縷髮絲。一手攬過衛子紀的肩,把人抱回榻上。等顧雁忊把兩人外衣全部褪去,枕在枕頭上,偏頭看著沉睡的少年,竟慢慢滋生出一種養了孩子的錯覺。顧雁忊不由揉揉額角,就聽到旁邊細微的呢喃,他湊近些,少年轉頭背對著他,張了張口就喊「快,上......上酒!」
不用多想,白日里定是在千盅酒下風流。
顧雁忊半個身子隔著被子壓在衛子紀上面,毫不猶豫的伸手就在他臉上捏了一下。
衛子紀做了個夢,夢裡回到幼時,他和一個同歲的孩童摔進河裡。冬日的河水冰涼刺骨,寒意透過層層衣服鑽進骨子裡,他費力拽著另一個孩童費力往上游,卻越陷越深,空氣也越稀薄.......而那孩子一雙冰涼死氣的眼睛幽幽清晰的浮現上來。
「呼!」榻上的人纖長的睫毛顫抖,猛的睜開眼,大口喘氣。緩了半會,剛要坐起來,就見胸前有一團白色,隨著他起身的動作滾到了床尾。衛子紀磨牙看著大寶,難怪他會夢的如此壓抑!這崽子竟然把小爺被子都叼地上了,又整個壓在他胸前。
衛子紀伸手把正在舔毛的大寶舉到跟前,一臉嚴肅,沉著聲音道「再敢爬小爺的床,燉了你吃肉!」大寶嗚咽一聲,揮動著白爪子。看的衛子紀心頭一軟,把它放下榻。衛子紀伸手摸了摸旁邊的位置,餘溫未留,想必是早起去了別處。
腰身一展,躺在榻上伸了懶腰,伸出頭望著一口窗外,天湛藍,窗沿上還立著一隻白鳥正用紅尖嘴打理漂亮的羽毛。
靜悄悄的屋中,衛子紀起身,看到小桌的鋪展的宣紙,抬手輕輕用指尖描繪那墨字,『晚歸,勿念。』。在下面還有一字,衛子紀輕輕嘆息。那是一個「楚」字。
衛子紀一開始就知道,從楚翛然假扮權叔,顧雁忊進府那日,他就瞞不了多久。他向來知曉顧雁忊這人如水淡泊,不露鋒芒,只是,這次他會如何做?這人終究是皇子啊。
周嬸手中提著食盒,跟在楚天權身後,囑咐他把點心帶到店裡,午時和匠人分分吃完。楚天權一邊咬著包子一邊點頭,他今天和陽城的有個大單子要簽,這會著急趕著出城,也沒仔細聽周嬸說的什麼。
他接過食盒,還打開看了看裡面的點心,周嬸走上前把大門打開。
「這個就不拿了,我去陽城那邊,得三四天才回來。」楚天權把食盒遞給周嬸,一敲手,道「對了,翛然和子紀那兩個小子要是回來了,就把他兩關.......」府里,楚天權本想這麼說的。但是他剛邁出府門,就看到石階下站著一人,身形頎長,白衣墨發。有那麼一瞬間楚天權彷彿看到了當年的故人。
楚天權清了清嗓子,說「周嬸,去,去備茶酒。」說完,他深吸一口氣下了台階,眼中藏不住的喜出望外。
「草民楚天權,見過殿下。」他停在白衣人前,一撩衣袍,就要行禮,顧雁忊在他跪下前,伸手扶住他,微挑眉,他實在想不到此人對他畢恭畢敬的原因……一個膽敢刺殺皇帝人又怎會待他如此例外?「不必多禮。」
楚天權直起身,試探的問「殿下此來......」
「有些疑惑來請你解答。」眉目間一片淡然。
「草民萬不敢當,殿下若不嫌棄,先請入府。」楚天權內心涌動,面上卻是不露半分。
「好,那便叨擾了。」
顧雁忊是第二次來這個園子,上一次他在這和少年談話,不歡而散。身後的楚天權看到那人亭亭凈直,一雙修長手扶在石欄,身前映滿紅楓葉。
「殿下請坐,殿下是要茶水還是…酒?」楚天權把方盤中的茶水點心放下。
「酒吧。」顧雁忊兩步落坐,本想說茶便好,但轉念一想,就要了酒。
楚天權拿起桌上的酒壺,倒了兩盅,遞給身前人。顧雁忊接過,輕輕晃動酒盅,卻是不飲。
「殿下,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楚天權抬頭望著那雙清明的眼,端起酒盅輕推示意后,一飲而盡。
顧雁忊悠然一笑,朝他舉杯「世間萬物,相似之處何其之多。」飲下,清脆一聲酒盅落石桌,楚天權抬著酒壺將兩盞添上。
「哈哈哈哈,殿下說的是,說的是阿!」望著那張淡然的臉,透著雅緻清貴的人,令他一雙眼圈泛紅,低著聲道「只是,那位故人我再也見不到了。」
顧雁忊不知道怎麼解釋這種感覺,與一個刺殺他父皇的人同坐吃酒。而那人卻對他沒有絲毫敵意,一根刺哽在他與子紀之間,便是這人。
「楚先生與這位故人關係十分的好吧......」顧雁忊薄唇微抿,輕緩緩說著「好到甘願為了這位故人去刺殺皇帝。」
這句話如驚雷炸耳,楚天權喉嚨滾動,端起酒盅一飲而盡,隨即當之跪下,擲地有聲的說「是!刺殺皇帝一事是我所為!」
顧雁忊沒有想到他認得這麼乾脆,偏頭看著身前跪下的人,眉間眼梢帶上凜冽的寒光,眼波流轉間透著絲絲冰冷「不知楚先生你效忠的是先朝哪位大人?」
楚天權搖搖頭,道「殿下既已知曉我才是真兇,卻隱而不報,想必是殿下心中對皇帝定有所疑惑。」
靜,靜的很。偌大的園子靜的可以聽到春風拂過楓葉的沙沙聲。
亭子中的二人穩靜不動,顧雁忊突然想起幼時,他父皇待他極好,時常把他帶在身邊。直到那一日,沒有任何徵兆。天子大怒,他母妃被圈入冷宮,他跪在地上,被一個老婦人緊緊圈在懷裡,眼前是他父皇提著長劍走近他的模樣。此時此刻他卻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顧雁忊閉了閉眼,掩去深藏的黯淡,問「你可知天元那年發生什麼事?那位燕孝宗是否是史書記載般病逝了。」
「我說了,殿下可就會信?」這個故事太過冗長,太過荒唐。
顧雁忊沒有回答,垂著眼,不知所想。
「那你是如何回答。」這話中帶著三分的好奇。對面坐著的人,著一身月白,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帶著狡黠的笑意。
齊肩發的人,捻著黑子一落,眉頭上喜悅又多一分,隨意的倒在席地上一手撐著頭。
倒是對面那人坐的端正,不急不躁的落下一子,點頭「嗯」了一聲。
「呵。」文華挑了挑眉,取出一枚黑子落下,直接堵死顧雁忊的下一步,嘴角彎了一個弧度「你這心不在焉的模樣,幼時都不多見,反而這段日子常有。」
顧雁忊看著棋局,又隨手落下白子。
「怎麼,他同你說的讓你懷疑皇帝了?」文華見他不說話,文華自顧自的說著「那楚家就一個老頭,一個傭人,查不出什麼眉目。楚家在京中造金一行算的是龍頭了,家纏萬貫肯定是有的。對了,還有個兒子,現下也在京中。」
「我知道。」顧雁忊回他。
二人一來一往,很快便分出了勝負。
文華笑的開心,主動收拾棋局。「你覺得,他說的那位故人會是誰?或者說還能是誰?」
顧雁忊起身,背對著他,道「先查清楚天權。」
「好阿。」文華聳聳肩,隨意說「倒也不難查,能對當年的事了解的那麼清楚。他的主子不外乎是先朝的三公九卿,亦或者是,宮裡那位。」
「對了,你姑奶前幾日入宮了,為了檸家大小姐的婚事。」
顧雁忊點頭「想是姑奶她得到消息,檸家此時還不能出事。」
文華收好棋子,放在木桌上,給自己添了茶水,細細品了品,閉著眼感受,輕道「哦?想辦法把消息告訴她手下人不是你嗎?」
「她曾救過我,於情於理我都該幫她這把。」也不知老太太出面,能讓皇帝淡下幾分心思。
「這幾日內皇帝就會召見南泊使臣了,我又該忙活了。」文華一心想著楚家那白花花的銀子「我還不如給人家幹活去,定比這當官的銀子多。」
顧雁忊直接過濾掉這些,只說「有他的任何消息先告訴我。」
文華端著茶盅的手一抖,看著自家的窗口,一挑眉「你那小屋的窗口太小了。」
顧雁忊自是知道這人還惦記著讓他趴窗戶那事,淡淡說「我赴。」
文華滿意的點頭「成交。」比起顧雁忊爬他的高牆大院,怎麼也比他鑽小天窗來的令人心情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