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你永遠是我妹妹
「師父!」
止戈跪在太虛殿前,苦苦哀求。卻始終未得到任何回應。
「求師父讓弟子與姑姑見一面。弟子絕不相信真源道長會死於姑姑手中!師父!師父!」
門「嚯」的一聲打開,天機從內走出。
止戈跪走至他面前,重重磕頭,「師父,姑姑一定是冤枉的。您給弟子一個機會去查明真相吧。」
良久,天機終於開口,「止戈,你自小在我座下長大,是我在崑崙一眾弟子中最看重的,是未來崑崙掌門的不二人選。你該關心的,該注重的,不應是這些。」
「你要做的是想辦法加固離恨天封印,要想的是幾日後的七星一線。你要時刻記住,你身上擔的是天下蒼生。」
止戈倔強的抬起頭反駁,「可師父,若滄海一粟弟子都擔不了,何談天下著滄海一片?」
「頑徒!」天機白須微顫,這一個個倔驢子是串通好了來氣他嗎?「罷罷罷!」天機擺手,「你已認定,任我如何說也是聽不進去的。索性如此,無我許可,子虞之事,你不得插手!」
「師父!」止戈驚呼。
「此乃師命!」天機怒道,「若你膽敢與她私下會面,我天機座下是斷容不下此等不孝之徒。」
止戈愣在原地,師恩如山,不孝二字如何受得起?
「孰輕孰重,你自己抉擇。」
天機轉身,身後的門陡然關上。
止戈有些失去了重心,身子不穩,踉蹌著站起。承影劍飛來,流蘇搖晃,止戈似乎又見她踏歌而來,火紅的桃林中隱約還留著昔日她的窈窕。
止戈來到素真閣前,負手而立,靜默許久。
桃花漫漫,花香濃郁,讓人迷醉。如同一場夢一般。滄海如斯,流水落花處,是綻放到極致的艷麗。片片輕旋,漾起圈圈漣漪,塵埃浮在水面上,有一種擋也擋不住曼妙。一陣風來,到底是浮光掠影。
姑姑,你可安好?
「大師兄。」夏宛人站在不遠處輕喚,見止戈沒有應聲,又兀的上前安慰,「大師兄,我知道你擔心那妖——姑姑,她會沒事的。」宛人看著他,眼中情意不言而喻。可惜,卻入不了他的眼。
「沒事?但願吧。」止戈笑得勉強,明知是自欺欺人,卻仍忍不住開口。
按師父的說辭,戕害同門,濫殺無辜,墮落成魔,哪一項不是受誅仙之刑?
誅仙台,一個六界仙人聞之色變的地方。據說,那是上古時期盤古大神的開天斧環所化,象徵毀滅。無論神魔仙人,凡是跳下誅仙台,均灰飛煙滅,人神具毀,不得輪迴。
「大師兄,宛人說句實話,你不要與我生氣。」夏宛人看看止戈的臉色,見他默許,又開口繼續說道,「眼下各大門派掌門人皆停駐於我崑崙,七星一線之日將近,人人都嚴陣以待。若大師兄能在這特殊時候大放異彩,拔得頭籌。待日後掌門奉天帝之命上任天厲上君之時,師兄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接下掌門一職,如此豈不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所以師兄大可不必再為姑姑與師父和各派掌門再起衝突,否則……」
「夠了!」止戈厲聲道,「所謂掌門不過是世俗的一個稱謂罷了,如何能與姑姑相提並論?我是斷不會為了得到各派支持而傷及姑姑絲毫。」說著,止戈抬腿欲走。
「好,掌門之位不能與她相提並論。」夏宛人的聲音微顫。明是她先遇見的,明是她的大師兄,明是她的……憑什麼,只一個她,只一個她!
「那麼天下蒼生呢?」
「與她相比,孰輕孰重?」
止戈身形驟然一滯。
「她不過是一個女子,蒼生生死與她何干?」
「何干?」宛人苦笑,「究竟是為了什麼師兄不知道?她墮入魔道,殺了真源道長,太極圖已經沒了。神器丟失,師兄不可能不知道意味著什麼吧,若魔神真的蘇醒,日月顛倒,災難不斷,整個大地還會有一絲生機嗎?」
「師兄難道忘了從小師父是如何教導我們的?在大義與蒼生面前,任何一切都會顯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修道之人,沒有自我,應為六界生,六界死!」
「神器之中藏有遠古神力,能助仙人修得神身。一旦練成,不死不滅。若是邪仙修得此法,就算魔神不醒,世間還會安穩太平嗎?數不盡的生靈會死去滅亡,難道這些在師兄眼中還比不上一個女子?」
宛人落淚,她是女子,心思敏感,止戈對那人的心思她豈會看不出來?抑制不住心中的苦楚,她拉著止戈的衣袖大喊,「師兄,你醒醒吧。她是你的姑姑,是你的長輩,你們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的!」
梨花落了,清酒餘溫微熱。長生殿,長生殿,不復當年風姿,空有落花流水,不見,不見。
仙袂飄飄,季子揚靜立於子虞床前,「說吧,短短數日,徒增了多少殺孽。」
身邊不知何時吹來一陣風,在這初春時節,吹得子虞微冷,多少話哽在喉間卻終是不知如何開口。
沒有人知道梨花落下究竟是以怎樣的心境,是零落的悲哀,還是安然的逝去?
是風太殘忍,殘忍到要終結她的生命,即便是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也要將她於污泥之中踐踏。卻無人知道或許那是風對她的溫柔,他只是想帶去她的滿身塵埃,替她承受接下來的風雨。
「子虞。」季子揚看著她,半是無奈半是心痛。
子虞羽睫抖動,開口道,「西珠、袁林,一群土匪,再無他人。」
「袁林?」
「一個惡人。」
兩相沉默,再無他言。他的手輕撫過她臉上的紅紋,幽黑的眼折射出點點微光。他的心微動。
「子虞,對不起。」
我未能護你周全。
他的指尖依舊冰涼,落在她的臉上有清晰的感覺,疲憊的心似乎找到依靠,緊繃的弦唯有在面對他時才能有片刻鬆懈。
顧不得什麼天理倫常,子虞撲進他懷裡,淚水沾濕了他的白衣。
他拍拍她的背,無比溫柔的,像哄孩子一樣。
「可曾記得為兄所告訴你的?功過不相抵,錯就是錯。且世間諸事變幻無常,無論是好是壞,都要學會堅強,勇敢地去承受。」
「我記得,我記得。」子虞靠在他肩頭,嗚咽著點頭。
「我墮為半魔,手染鮮血,身負業障。無論什麼責罰,子虞絕無半分異議。可哥哥,我真的從未害過真源道長半分……」
「我知道。」
心頭的一塊巨石終於放下,季子揚的眼蒙上一層憐惜,子虞未失本性總歸未讓他失望,只是這散靈丹……
「明日就是你受審之日,莫要害怕。我不會讓你承受不白之冤。」
明日。
這麼快嗎?
子虞剎那錯愕,倏爾淡淡一笑。她自知避不開,也從未想過要離開。
死,又有何懼?
那於她是一種解脫。若天機尊人要讓她處以極刑,誅仙台上,她也會不帶半分猶豫跳下。
——人神俱滅,灰飛煙滅。
她無怨,亦無悔。
只是臨了了,有些東西再不說就來不及。
「哥哥!」子虞猛地叫住他,張張嘴話卻始終說不出口。她垂下頭,不敢對上季子揚清冷的眼,只是低聲問,「你,真的是我哥哥嗎?」
細弱蚊蠅的聲音如同一道驚雷劃破暗夜,黑色的潮水在岸邊捲起波濤,一浪未平,一風又起。
季子揚穩穩心神,「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我只是,只是想知道事實。」子虞將頭埋得更低了,手不自覺地握緊闊袖,聲音中帶著一絲微微的顫抖,「崑崙門前,是我娘將我託付於你嗎?」
沉默,只剩沉默。
許久。
終於等到一個回答——
「是。」
季子揚微微仰頭,似是在回憶多年前的舊事。
「當年,你母親身患惡疾,病痛之中將你送上崑崙託付於我。她三生之前對我曾有救命之恩,為了塵緣,我便將你養在身邊,視作小妹,悉心教導,授你法術。望你能成人中龍鳳,也算是我對得起你母親了。」
他自然不會告訴她,她是魔神投入人間的神識,更不會告訴她她的生母之所以身患惡疾是因為她能吸收世間怨念惡靈,怨氣極重,周身冤魂魔怪才會讓她母親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
「原來如此。」子虞喃喃,他到底不肯告訴她她是魔神分身,到底不肯告訴她最重要的。
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她伸手一把抓住他衣袖一角,死死地將它握在手中。明日就是她的死期了,再不說,這世間關於季子虞的東西就永遠消失了。
我寧肯你以厭惡的方式永遠記住我,也不願就此在你記憶里黯淡。
臨死之前,我不要留下任何遺憾。
「既然你我不是兄妹。」
「哥哥,其實我……」
季子揚突然轉身將子虞抱在懷中,「我知道。子虞,無論發生什麼,事實如何。你永遠都會是我最珍愛的,妹妹。」
「我會愛你護你,一生周全。」
……
能說什麼呢?此刻她還能說什麼呢?她只能點頭,應一聲「好。」
子虞在他懷裡泣不成聲。
哥哥啊,你可知道,我不想與你永遠,永遠只是兄妹。
雨,淅淅瀝瀝落下。
長生殿上,這場雨一下便是整個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