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狼在跳迴旋舞
月色渲染了孤寂,湖水也浸得有些涼了,奎恩在氤氳的幽然里辨認周圍的地理,在古代烏拉席露的遊歷讓他對這裡的方向了解了大概,應該就不會迷路了。
墓穴的裡層更加幽靜,這裡沒有狩獵者,只有怡然自居的蘑菇家族,它們三三兩兩地閑步於月光水汽之中,奎恩從中間經過,恍如是進入了一個生生不息的村莊。
對了,在原先烏拉席露的此處,應該也存在著同樣的生息吧.......
是什麼摧毀了烏拉席露?時間的無情,又或是人本身的貪婪?
無論是哪一方面,這兩種因果都讓奎恩感覺不適。
他要儘快獲得最後一塊王魂,重建起世界的輝煌,只有這樣,生息才會有復甦的跡象。殘酷的世道只有火焰可以溫暖,火焰是一切歸屬,不死人終究以火焰為鄉。
除了火,他還能渴求什麼呢?
為了火,他又要褻瀆什麼呢?
為了,和奧斯卡的約定,無他便無我,奎恩這樣自我安慰。
他跳下了斷連的山崖,下面是一座熟識的石橋,通往對面那對禁閉的流光巨門,那裡應該就是亞爾特留斯真正的陵墓了。
奎恩取出亞爾特留斯的徽章,在巨門前出示。
於是,宛如鑰匙旋開鎖眼,巨門內流轉的魔法啟動。它緩緩地開啟,放出籠絡的夜色,在清新的氣流與幽暗的光旋撲面而去后,奎恩終於進入了陵墓。
裡面無比寬闊,彷彿是一座老舊的競技場,一眼望去,平整且無邊,幽深的樹影在遠處婆娑,淺淡的苔草在腳邊瑣碎,還有舊時代的建築碎片散落在邊角,整個陵墓看起來神秘莫測。
再往前走些,墓地的中心逐漸在月光下清晰起來。一座古老的巨石碑矗立於視野的中心,此乃紀念英雄之墓。在墓前,斜立著一把古樸的大劍,它造型獨特,頎長秀美,在灰濛的月色下閃著暗淡的光。不僅如此,在石碑與大劍的周圍,插滿了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刀劍,這些武器或已銹壞,或已崩裂,還有些仍殘存原貌,擁立在墓碑的半丘上,組成了一個寧靜而威嚴的劍冢。想必曾有許多後世的仰慕者來到此地,表達自己對漫步深淵的英雄的悼念,並以此明志,將自己的命運規劃於追隨英雄的腳步中。
奎恩走過這片劍林,時間鏽蝕了立下的劍身,卻銹不壞這片劍丘,無數人的熱誠與決心頂立在此,儼然建立起屬於勇氣的神殿,誰都不能輕易摧毀,時間不能,深淵更不能。
那麼,亞爾特留斯與深淵締定的契約究竟在哪?
奎恩走到墓前,疑惑地想要探尋這把莊嚴的大劍。
突然,一個巨大的陰影投射到他的面前,淹沒了月光。
是飄過了一朵雲嗎?奎恩疑惑地探頭望,卻驚訝地發現石碑上也正有一物探出頭來。
是一匹灰白的巨狼,它立於石碑之上,月光藉此照亮了它的形體,它大如山岩,毛似針氈,健壯的腱肉成為蓬鬆毛髮下的實影。大狼的眼睛寒澈堅決,充滿敵意地逼視著奎恩。
迫於大狼驚人的體型與展現出的壓力,奎恩不自覺向後退去,他的心砰砰直跳,冰冷的空氣吸入後轉為熾熱的喘息。
見奎恩後退,大狼也順勢跳落於面前的地面,幾隻古劍被它降落的腳掌拍碎,但它不以為意,奎恩仍在向後緩退,它一把上前將其按倒,就像狩獵獵物一般,它不容許奎恩從自己手中溜掉。
巨大的腳掌按在奎恩的胸口,鋒利的爪子已經穿透衣物劃開了奎恩的皮膚,疼得奎恩齜牙咧嘴。大狼將鼻口湊近奎恩,細緻地嗅吸著,噴出的鼻息粗野地撞在奎恩的臉龐上,讓他不禁別過臉去。
在餐前猜測我有多美味嗎,真是一隻精緻的野獸啊。那麼你打算什麼時候張嘴吃我呢?好讓我用咒術燒爛你的口舌。
奎恩暗自打算著。
但是,隨著大狼的湊近,奎恩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當他得出答案並難以置信地回過臉來的同時,大狼也嗅出了他的身份。
躺倒視角下,大狼毛茸茸的腦袋在小小圓圓的月亮旁閃光。在得知奎恩的身份后,大狼緊皺的眉眼一時舒展開,但很快又堅定下去。
月亮啊,小小圓圓的,發著銀光,真好看。
被按倒的奎恩腦海里突然飄出這樣的念頭。
但是,這個小小圓圓的東西突然顫抖起來,閃著變換的銀光墜落下,降落在奎恩的臉上炸開,濕濕的,一下使他驚醒。
月亮並沒有落下,依然在天邊沉眠。
掉下的是眼淚.......
你哭了嗎?
「希夫.....」奎恩伸出手去想要撫慰大狼的臉龐。
但大狼執拗地昂起頭,在月色下長嘯一聲。這聲音一時蓋住森林的其他聲息,在寬廣的陵墓中回蕩,在凄涼的月色下迴響,是憤怒,是無奈,是思念.......
「希夫,真的是你嗎?你都長這麼大了.....」
大狼不理會奎恩的問詢,只是放開他,轉身向墓碑走去。
「聽著,我需要再進入深淵一次,這樣才可以獲取最後一塊王魂,我必須再借用亞爾特留斯的力量,但那之後,世界也許就會因此擺脫詛咒。希夫,我們沒必要戰鬥........」
但希夫似乎充耳不聞,它回到大劍的旁邊,用嘴叼著劍柄,傾斜著將它拔出。這大劍雖然來自能工巧匠,但經過歲月與戰鬥的洗禮也產生了頗多的殘缺。希夫橫刀在前,將那發黑的鈍面面向奎恩。
「希夫,為什麼........」奎恩絕望地望著這個對自己刀兵相向的戰士,它的眼神堅毅冷靜,沒有絲毫後退的意味。
「我們一定要這樣嗎?」奎恩抽出鳴神,回應希夫的戰意。看來,不經過一番流血,奎恩是拿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希夫躍然向前,提起大劍朝奎恩砸去。
好快!
不僅是因為希夫的身手敏捷,還因為它龐大的身形以及頎長的劍身,奎恩在殘存的劍器中間頻頻受阻,而希夫靠自己的體型橫衝直撞,毫無影響。
橫斬,側挑,旋曲,回身。
這就是狼劍術啊,優雅而危險,和亞爾特留斯如出一轍。
奎恩握緊了手中的刀,事實上,因為亞爾特留斯的緣故,他對狼劍術已經了如指掌。倘若真要交起手來,那麼落敗的一定是希夫,只是.......
真的只能這樣嗎?
不能退縮,不然就前功盡棄了。
為了一直以來的所有!
奎恩對著希夫的進攻,不再閃躲,下定決心揮出了手中的刀......
希夫叼著大劍,跳起了迴旋舞,劍刃也隨之迴旋,眼前的視野便跟著旋轉模糊。恍惚間,過去的景象在所見里回溯,大狼在流逝的時間裡重複著迴旋舞步。
狼在跳迴旋舞,月光下,一位少年爽朗而笑,他在光影下與狼共舞,那時希夫尚年幼,只是出於興趣才與自己的恩人一起練習劍法。「你真厲害啊,小狼!」隨著劍影起舞的亞爾特留斯如此打趣道,年幼的希夫並沒有過多感受,只是聽到誇獎更加高興了,尾巴也不自覺地揮舞起來。
狼在跳迴旋舞,戰場上,它如入無人之境,敵人在它舞動的大劍下潰不成軍。另一側,同樣的戰技攪動了整個戰局,那是亞爾特留斯的所在,只要他還存在,希夫便不是一匹孤狼。但是,糟糕!敵人們好像都朝那邊涌去了,希夫也趕忙破開敵陣朝那趕去,它要為自己的朋友解圍,無論阻礙它的敵人有多少。
狼在跳迴旋舞,墓園裡,不知何時,越來越多的人聞名而來,為了亞爾特留斯的秘寶。無論是善良的英雄或是心懷叵測的人們,希夫只是一律將他們擊退,它要堅守與亞爾特留斯的約定。只是,阿爾,你留給我的等待未免太久了些,連劍都變鈍了啊.......
狼在跳回.........它舞不動了,它停歇下來,眼前閃回的場景便也消失了,它再一次回到現實中,審視自己的身體:它的身體被劍刃撕裂,毛髮也失去了一開始的光澤,全顯頹勢;鮮血滲過它的皮毛,也從它含劍的嘴角不斷滑落;它的蹣跚的腳步已經顛跛,但仍執迷不悟地向敵人靠近。
對方的人類也滿身傷口,但並不倦散,奇怪的是,他正淚流滿面地看著自己。
真強啊,不愧是代替阿爾擊敗深淵的勇士......但是對不起.....雖然你曾救過我一次,但我與阿爾有約,他說過會來接我的。所以,如果我率先破壞了與他的約定,也許他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對不起,無論是誰,我都不會把東西交出去.......
希夫一跛一跛地向奎恩走去,哪怕中途因無力摔倒,它也掙扎著爬起,鮮血,拖了一地。
「為什麼不用爪和牙?那把鈍劍只會拖累你!」
「我救過一次你的性命,當然不想由我來奪走它!」
「已經可以了吧,不要再戰鬥下去了,希夫!」
奎恩哭訴著他的請求,每在希夫身上留下一道傷口他都心如刀割,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人牽線操縱的木偶,不得不去參與違背意願的戰鬥。如果可以,他希望一切在此結束,他不願殺死這個等候朋友的孤狼。
但希夫仍不願放棄,它舉起嘴裡的劍,拼盡全力轉出最後的迴旋舞。
「可惡啊!」奎恩哭泣著揮出了手裡的刀,劃破了狼的咽喉。
狼舞出了最後一圈迴旋。
在這次旋轉中,它眼前的所見再次模糊,只是更迭為未見過的場面。
一片光輝的空白,希夫就站立在其中,身上的傷痕也全部消失。
這是怎麼了?我在哪?
希夫好奇的嗥聲在空間里回蕩,激起了邊壁的回應。
一個魁梧的人影,開始在面前的耀光里湧現。
希夫驚恐地睜大眼睛,警惕地看著這個人影的出現,但待他露出大半面目,希夫的驚恐又轉為狂喜。
阿爾,是阿爾嗎?你來接我了?!
亞爾特留斯全身顯現,他張開懷抱,對希夫露出笑顏:「辛苦了,老夥計,我來接你回家了......」
希夫長嗥一聲,激動地撲向亞爾特留斯的懷中。
它就這樣,邁過了白光的界限。
亞爾特留斯與巨狼的身影,一起消失淹沒在光輝之中。
一切都結束了。
奎恩痴痴地望著腳邊化作靈魂流沙消逝的希夫屍體,那裡,掉落下一枚古樸的小小戒指,正是亞爾特留斯締定的深淵契約。
奎恩慌張地撿起它,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就為了這個?
就為了這個!
一直以來就為了這個!
奎恩強硬地安慰自己,他還不能在此崩潰,否則之前的犧牲將全無意義。
月夜漫長,奎恩在墓場里懺悔,冥思,勞作,祈福。
月夜太長了些,哪怕經過這些,太陽也不曾升起。
如若陽光不眷顧自己,就自己走向太陽吧。
奎恩擦乾眼淚,往著最後的征途出發。
他身後的墓園裡,又立起了兩座墓碑。
一座是獻給堅守友情的巨狼希夫。
至於另一座,奎恩在主碑的背後發現了基亞蘭的黃蜂戒指,也許她同樣守候著他直到了最後的時刻。
就讓他們三個這樣呆在一起吧,挺好的。
奎恩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