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燕
極北之地的狂風如同咆哮的野獸,嘶吼著從四面八方襲來,一如萬獸奔騰亦或太古之時眾神征伐之聲,摧得天地大動,像是要震碎這座冰原。
男人俯趴在森冷的冰層上,從渾身的傷口上滲出的血沿著身下的冰四散開來,極烈極艷,如素白宣紙上硃砂繪就的紅梅。他喘息著將尚有餘溫的臉緊緊貼在冰冷之上,想要藉此來使靈台清明些。
「陸西城將軍當真英雄人物!真是可惜啊……」聳入天際的冰峰上有一人長身玉立,男人嗓音里似含了淡淡惋惜,「將軍須知,這世間已存在無數年,然天地混沌初開時,便已有我燊曦宮。數千年有無數人曾想破我神宮,卻又堪有幾人能入這茫茫冰原方寸?將軍誠然是人的極致了。」
「人?」陸西城奮力抬頭,僵硬的脖頸因太過用力而發出骨節錯位的「咔噠」聲,「難道你不是人么?」
男人搖搖頭,輕笑起來,聲音不大,可北地罡烈的風卻偏偏吹不散,「我自然是人。然而我宮宮主,卻是神軀!」
陸西城咬著牙以最後的力氣撐著自己站起來,半條腿早已凍僵,行動時帶的渾身筋節都在作響,他擰著眉,原本濃黑的眉早已被萬里風雪染了霜白,「你不是宮主?」
男人聽到宮主二字,神色恭敬起來,「陸將軍雖是豪傑,卻遠沒有資格得見宮主。」
連宮主都沒有見到么?陸西城微抖,他回身看去,無邊的雪原已被血染紅,屍體橫在雪地里,已被風雪埋過大半,空氣中尚能聞到腥咸濃稠的血氣。陸西城仰起頭,閉上眼,迎上烈風,風裡卷著極北的雪片子,割得早已冰冷的臉上有了痛感。
陸西城毫不猶豫地把厚重的鎧甲脫下,只剩了一層單衣,他跪地,神色凝定而虔誠地將鎧甲置於冰上,手撐在鎧甲上,他狠狠磕頭,額頭觸到冰雪上,沾了森然的冷。
「這一拜,是為我死去的弟兄們。你們的死,是因為我的輕敵。」
膝蓋上傳來的冰冷觸感刺得陸西城一顫,他艱難起身,目光如電直射向遠處之人:「古書上說,古代的將軍會把鎧甲埋在自己的冢里。今天,我死,但絕不會讓你燊曦宮好過!」
陸西城凝起最後的氣力,拿起被棄在一旁的長劍,被埋在雪裡本已冰冷的劍長鳴一聲,劍鋒微動,爍目的金光沿著劍身流淌起來,沿著他四肢百骸灌入軀體,那一刻,被封住的身軀倏然一熱,熾烈的血液涌動起來,燃燒,奔騰,像是烈焰一般席捲過陸西城腳下的冰原。
「你們燊曦宮的人還真是自大啊!明明自稱不問世事,卻偏要隱在幕後操縱天下局勢,玩弄權術!你們自稱神使,看不起人的生命,甚至隨意輕賤他們!我的將士們,他們有的人還年輕,原本前途大好,有的人妻兒老小一家子都等著他一人!是你!是你們以所謂神,所謂的天命毀了他們!憑什麼?陸西城試問,憑什麼?」他咆哮著,把劍向冰層里一摜,號稱萬古不摧的堅冰赫然裂開一條縫。
冰峰上的男人神色終於變了,「熾血——」
陸西城冷冷看著男人,他抹了把臉上的血,手中的劍沾了他的血,顫動地更加厲害,金光陡然一烈,一時間以他為中心的雪和風都不再敢逼近,向四處飄轉開。
「來吧!」陸西城怒吼祭出劍,握著劍猛地一躍,卷著呼嘯的風,帶起一道赤金的光,如烈焰一般在半空掀起燎原之勢,「神使如何?神又如何?熾血不懼!」
一劍捲起漫天風雪,帶著鋪天蓋地的金芒,攜胸中勢如江海的三分志氣,浩蕩難平五兩怒意,手起,劍落,燎原火焰霎時澆在冰柱上,天地間轟然一聲巨響,冰峰驟裂,破碎的冰碴子在空中四濺,墜入茫茫原野。
「不愧是熾血!這一劍,力敵千鈞!」半空中觀察的男人不禁讚歎,他長嘆了口氣,口中呼出的白氣在冰風裡凝了冰,「陸將軍,我敬你忠肝義膽,武藝天下一絕,倘若你願留在燊曦宮,宮主大度,必然會予你一條生路!」
陸西城揚眉,提著劍踏著蒼茫雪風大步而上,所經之處有烈焰灼灼燃起,「我為什麼要他給我生路!你要扮仁慈,我可不會,我必殺你!」
男人沒有被激怒,只是緩緩搖了搖頭,漫不經心地退了一步,隔著幾尺的距離向陸西城身後悠悠一指:「你還沒有搞清啊陸將軍,你的敵人不是我。」
「噗」地一聲,刀劍入肉,帶出血肉翻湧著迸出。
陸西城自半空墜落,在冰層上砸了個大坑,胸前的傷口裡溫熱的血水帶著黑色,在冰雪裡溢出煙氣。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黑白分明的眼睛被風雪瀰漫,漸漸混沌,卻仍分明地映著空中的黑袍人,他一聲質問還來不及出口,本就透支的身體早就無法支撐,眼皮已闔了上。
「多謝逸雲公子為燊曦宮除害!陸西城的熾血劍法已臻化境,萬古不化的冰峰竟被他一劍斬碎,實在是個可怕的對手。」男人微笑作揖,走到黑袍人身側,看著他低垂的眉眼,「公子說,陸將軍死前會想些什麼呢?他這一生若寫成話本,跌宕起伏的英雄人生,最戲劇莫不過您這神來之筆,無法反抗地被自己摯友從背後襲擊,這不就是命運么?陸將軍遠不如公子的一點便在此,不識時務,有勇無謀啊。」「滾。」黑袍下忽然逸出一聲嘶啞的吼聲。
男人知道眼前的人不能再惹,收了戲謔之意,「公子所求,都在燊曦宮,去取便是。」言罷身形一頓,如煙般消失在風雪裡。
黑袍人緩緩蹲下身,他伸出手,蒼白修長的手指在冰雪裡碾過,似是一點不怕冷,抬手時帶起一連串的雪沫子,他在陸西城身上微微划動,白煙漫過,不過須臾,陸西城的身子已悄然躺在了一座巨大的冰棺里。黑袍人良久地注視著冰棺,默默拾起黯淡了光澤的熾血劍,劍鋒處的有暗光閃過,剌過他的手,殷紅的血,慘白的手,在冰雪裡無聲得詭異妖冶。
黑袍人渾不在意地撫過劍身,劍身弧度光滑,而他的手掠過之處卻像是有無數的劍鋒,一圈劃過,手已被浸紅。
他向著男人方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陸西城,熾血忠魂,萬古不滅?你同我說,熾血之心代代相傳,你已經死了,他們也都死了,又如何不滅?」
黑袍人聲音平靜卻隱帶嘶啞,誅心的字眼轉瞬便被自太古時便洶湧的雪風吹散。
他走之後,極北的風吼之聲更加雄渾,方才的熾熱烈焰只如萬古之間的滄海一粟。而渾然一白的天地間唯一的色澤便只有冰棺里浴血的男人,他平靜地躺在鴻蒙天地間,沉睡的容顏沉靜凝定,無嗔無怒,無愛無恨,漠然至斯。
「陸氏西城,神勇無比,一生戎馬倥傯,西克戎狄,東伐華海,南誅蠻夷,驍勇令北晉宵小十載不敢來犯。卒於極北燊曦宮一亂,神使怒斥其叛神,拒不歸還其軀。文瀛十年,屍骨難寒,山河齊哀。」
——《山河書·大燕》
山中古寺。
星野暗淡,月上柳梢頭。
兩個中年男人相對而坐,各執一子,神色波瀾不驚,眼底卻隱有雷霆萬鈞之勢。月色自微啟的窗欞間瀉入,素白的光籠著棋盤,為縱橫相殺的黑白棋子染上了肅殺之氣。
屏風前擺了個四方的香爐,繚繞的雲霧自神雀口中緩緩吐出,影影綽綽的和著月光,攜來幽林里的清淡芬芳。比對面黑衣男人上了年歲卻仍舊俊朗的面容,一身袈裟的僧侶眉目稀鬆平常,雲霧氤氳間更是比月光還淡了三分。
黑衣男人出手極快,白子閃電般落在棋盤上,凌厲的身手和棋子落下的錚然之聲使得一場兩人間角逐的棋局竟像是四海八荒諸侯逐鹿的棋局。
然而僧人執著黑子枯瘦的手卻在半空中慢悠悠地懸著,凝神思忖片刻,方才輕輕落子,連棋盤上月光投下的樹影也不曾驚動半分。
黑衣男人落下一子,笑起來,聲音嘶啞,像是從喉嚨里溢出來的,「和尚,你這人還是像當年那樣啊,看著溫溫吞吞的性子,藏著顆坑害他人的黑心啊。」
僧人笑了笑,輕輕搖頭,「你說我像當年,你卻不然。」他目光掠過棋盤上廝殺激烈的黑白子,眼神漸漸銳利了起來,「這一晃之間,竟已三十載有餘。」
黑衣男人頓了頓,想到了什麼,線條凌厲的面容軟化了幾分,「是啊,三十年了,這紛亂的世道卻未曾變過,自百年前陸將軍死後,燕朝內有諸侯兵戎相向,北有自立門戶的大晉虎視眈眈,西戎十萬兵馬已候在靖南關,南蠻亦雄踞一方,東邊華海的異族又賊心不死。」
原本不動聲色的黑子突然勢如黃龍,不復之前的溫吞,對白子步步緊逼,後者一時間竟有式微之勢。
僧人他寬大的袖口被風吹得鼓盪起來,身形匿於裊裊煙氣之中,有如雲端仙人,然他突然抬眼,一雙渾濁而蒼老的眼突然亮了起來,如同古舊劍鞘里的名劍,出鞘時仍有熾烈殺氣四溢,「你還沒看到嗎,吾友,真正的威脅在遙遠的極北啊!」他睨了眼棋局,局勢已定,黑子佔了大半江山,他從座上走出,立在窗欞前,迎著月光,枯瘦的手緊緊抓著窗子,他輕聲道,「燕朝的史冊你讀過了吧,當年陸將軍究竟因何而死呢?」
黑衣男人看了看輸了的白棋,也不惱,站起身,走到僧人身邊與之並立,「他究竟為何而死,你我心知肚明。但……那些藏在幕後的人,真的會是那些神使么?他們不是早已隱世么?」
「隱世或許只是託詞吧。」僧人淡淡道,眼神幽遠,「若是隱世,又為何要殺陸將軍?如今熾血神劍已被那個神秘人託付於我,我必要守好了那把劍,守好了熾血之魂。大抵我也撐不來幾個月了,這把劍,還是交還給陸家後人吧。陸家的人,是要終結亂世的。」
「終結亂世?」黑衣男人蹙了蹙眉,負著手陷入沉思。
僧人咳了幾聲,眉心間竟籠了黑霧,見黑衣人面上訝然之色,他擺手示意不必驚慌,轉過身走到香爐前,用小匙在特製爐內蹈了幾番,他俯身狠狠吸了幾下,那黑霧才悄悄遁去。
「今夜星野雖暗,當年陸將軍的那顆星辰卻是極亮啊,不止是終結亂世啊,或許是……封神的表演啊!」
大風忽起,山裡的幽竹隨著呼嘯的風舞動起來,枝葉摩擦間發出的沙沙聲打破了山裡短暫的寧靜。濃密的樹影被窗欞割開,簌簌地擺動。被風吹亂的濃雲黯淡了冷月,極遠的晨星光芒卻更盛,逼得四散的流雲不敢靠近。
那顆星所照之處,轟然一聲巨響——大燕景初三年。晏國都城豫章。凝碧閣。
「咚」地一聲巨響將沉迷酒色里的男人從十丈軟紅中拉了出來。桌椅倒坍濺起的灰塵漫天飛舞,掩住了鋪天蓋地的脂粉香氣,方才還滿臉盈盈嬌羞之態的美人們臉色驟變,尖叫聲此起彼伏。
「格老子的,誰啊?」被煙塵嗆著的男人怒吼。
「清場。」循著聲音看去,凝碧閣門口不知何時已列了一隊人馬,出聲的是站在最前面的青年,神色冷凝,鎧甲外披著暗紫色的披風,右手還拿著著一把刀。眾人臉色皆變,暗紫色的披風正是直屬皇宮的正統護衛軍雲羽衛,這些年深受國主重用,哪怕是這支軍隊里的小官吏也有對百姓執行殺生予奪的權利。
青年將刀在胸前一橫,冷冷開口:「雲羽衛辦事。」
他話音剛落,身後有士兵耐不住吼道:「快滾!捉拿叛逆呢!」
本想來享個樂子沒想卻碰上雲羽衛的倒霉世家子弟們連忙作鳥獸散,有年輕的在逃竄時還忍不住用餘光瞟瞟,想看看那個叛逆究竟是何方人士,竟然驚動了朝廷派來一隊雲羽衛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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