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話江湖辯真明
同胡小二結伴走出這片清幽的翠竹林時,我十分慶幸自己方才的決定。竹林道小,卻細長清靜,如若沒個人與我搭夥說話,一定難耐至極。別看胡小二隻是個店裡的跑腿小二,但天南地北的懂得不少。都是一口好嘴,夢雲生擅講那些氣吞山河或是纏綿悱惻的古今傳奇,而胡小二專挑市井上的俗事雜事來講,還有一些生僻冷門的歪理邪說到他嘴裡也有趣得很。
眼看就快要天黑了,我邊走邊愁要去哪裡落腳好,便看到前面人煙處佇候著一座客棧,樣子不如十里穿巷氣派。門頭那塊破木匾上就寫了「客棧」兩字,黃幡旗在夕陽的餘暉里搖晃,連同上面畫著的大酒缸。
胡小二看看我,試探著說:「這兒總比破廟好些。」
我點頭,「有酒就行。」
我和胡小二一起走進去。客棧的一樓坐了不少吃飯喝酒的人,老掌柜趴在賬台上不知道在寫些什麼,見有人進來,抬起頭喜笑顏開。
「二位,打尖還是住店?」
我道:「住店。」
老掌柜不慌不忙道:「我們這裡有天字房、人字房、地字房,還有東南西北廂房,大通鋪也有的,不知二位要住哪間房?」
胡小二問:「有什麼區別嗎?」
「區別大著哩!就拿字房來說,天字一號房頂頂好,一間房兩張錦床,屋裡花鳥魚蟲、琴棋書畫、筆墨紙硯俱全,再配一桌美味佳肴,當然這個價錢也……稍稍多了些。人字房就中庸了,再底下是地字房。至於這廂房主要是擺設各不相同,從窗戶里往外看的四方景緻也不相同,不然怎麼能叫東南西北呢!」
胡小二豎起大拇指,「如此安排,貴東家厲害啊!」
「好說好說。」老掌柜嘴唇上的兩瓣八字鬍一翹,湊近前問道,「兩位是夫妻吧?」
胡小二也湊上去,「你怎麼看出來的?」
老掌柜頗為得意地一笑,兩瓣八字鬍更翹了,「當然是用眼睛看出來的咯!這年頭人來人往的見的多了,就摸出些門道了。我看兩位客官臉上就寫著緣分兩個字,錯不了!」
我見他頭湊得整個身子都要趴在賬台上了,又對著胡小二眨巴下眼睛繼續道:「既是夫妻啊,我看要個天字房最好。」
胡小二也眨巴下眼睛,「這是為何?」
「小哥不明白嗎?夫妻嘛,免不了要有點磕絆。萬一床頭打架床尾合不了,這不正好有兩張床!分床一睡到天亮,夫妻恩愛好如初,小哥啊,你還能免受睡地板的苦頭。」
「聽起來是這麼個理。」
「所以說,小哥,要不就天字房……」
「啪——」一串錢被重重擱在賬台上,我道:「勞煩掌柜的了,要兩個人字房就行。」
老掌柜愕然,沒收錢先去看胡小二的臉色。
胡小二坦坦蕩蕩地說:「其實我倆是兄妹,出來遊山玩水的,你見到的緣大概是這麼回事。」
老掌柜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我懂我懂,好哥哥好妹妹嘛,現在都這麼說了,情趣情趣。」他一副瞭然於胸的樣子,「這個人字房十五文錢一間。」
胡小二從懷裡拿出一串錢,皺著眉頭嘀咕道:「老實人也忒小氣了,就這麼點零用錢。」他數了兩遍,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挪到老掌柜跟前。
老掌柜低頭翻起賬簿來,翻了幾頁便擰起眉頭,看了好半天沒同我們搭話。
胡小二悄聲對我道:「不會就剩下一間房了,同話本子里說的那樣,我倆要孤男寡女的共處一室?」
「不會這麼巧吧……」我想起夢雲生故事裡夜入破廟用乾柴燒烈火的男女,看著胡小二也緊張起來。
好在老掌柜終於抬起頭,手指著賬簿的其中一頁,「哎呦!兩位運氣真好,全客棧就剩下頂樓的兩間人字房了,還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這就讓人帶二位上樓。」
他話畢,我還沒來得及舒出一口氣,忽聽到樓上「轟」地發出一陣巨響。緊接著,一人急匆匆地跑下來對著這邊大喊,「掌柜的,樓上有間人字房的屋頂塌陷了一塊!」
「幾號房?」
「人字三號房,幸虧還沒住進去人。」
老掌柜面色凝重地回過頭,同我們尷尬地笑起來,「這,這也不是常有的事,就是,就是現在就剩一間……」
「得!」胡小二收回賬台上他那串錢,看起來心情還不錯的樣子,「兩間房剩一間,倒還省錢了。」
老掌柜賠著笑臉看向我,慢慢地吐著字,「兄妹兩個住一間,這也不是難事,對吧……」
我幽幽地嘆出一口氣。
此時,我和胡小二大眼瞪小眼地坐在人字四號房裡。所謂中庸的人字房,就是一張床,一張長桌子和兩把椅子。長桌子上放了一壺酒,還是老掌柜過意不去白送給我們的。胡小二一拍桌子起身,燭光搖曳了一下,他乾咳道:「睡覺,明早還要趕路。」
我問:「一張床,怎麼個睡法?」
他斜眼看著我,「我跟一姑娘搶什麼?當然是你睡床上,我睡桌上。」
沒想到他還挺體貼人的,我有點過意不去了,「其實,其實我也不是那麼介意的。」
「那你睡桌上,我睡床上?」他飛快地接話道。
「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向他瞪眼,心中那點過意不去全給抹走了,「是誰白天一口一個女俠叫的。」
「得得得,女俠女俠。」他嬉皮笑臉起來。
「我們先約法,」我懷裡抱著劍,嚴肅地對胡小二道,「今晚你只許在自己的領域上睡覺,不許亂動也不許跳下來。否則別怪我的劍無眼。」
「俺就是個老實人,你怎麼跟那劫匪一樣!」胡小二大叫著舉起雙手,半是嗔怪道,「俺還怕你對我動手動腳的,到時候半夜俺要不從你,你是不是要一劍——」他說著做了一個封喉的動作,亮出一口白牙,模樣頗為滑稽。
「胡說八道!」我背過頭偷偷笑起來,心中的緊張感衝去了不少。
說起來,這可是我離開山莊在外留宿的第一個晚上。
半夜,我躺在床上,睜眼看著烏漆嘛黑的天花板怎麼也睡不著。桌子上頭靜悄悄的,半點聲響也沒發出來。我轉身側卧,對著那模糊的人影輕輕喊了一句,「胡小二,你睡了嗎?」
不一會桌子上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緊接著胡小二開始說話,「睡著也被你吵醒了。」他瓮聲問道,「怎麼了,女俠?」
「我睡不著,想跟人聊天。」
「這是什麼毛病?女俠都喜歡睡不著就把人叫醒來聊天嗎?」
黑暗中我彷彿能看到他大驚小怪的樣子,我對他道:「小時候跟師兄睡一個房間,半夜睡不著我倆就講悄悄話,那個時候養成的毛病。」
「幸好我們不是真兄妹,我就沒這毛病。我睡不著就喜歡一個人靜靜地想東西。」我隱約看到他翻了一個身也面朝著我,「你想聊什麼?」
「咦,你不是說你沒這毛病?」
「陪你聊聊唄,反正也睡不著了。不如——就聊聊你吧。」
「我?」我愣住。
「是啊,」他道,「就先從你為何選擇去陌上山莊拜師學藝聊起。」
「這不是我選的,也沒得選擇。」我頓了頓道,「我從小就住在陌上山莊。從我記事起,我就知道我的師父是陌上桑,師兄叫風流谷。我是師父撿來的孩子,無父無母,師父給我取名叫柒夜,後來師父又帶回了小師弟,取名叫玖夜。師父就只有我們三個徒弟,我、師父、師兄、師弟還有小童,就我們五個人住在偌大的山莊里,一直都是我們五個。」
也不知道胡小二有沒有在聽,反正就他一句話,我倒是想說了,那就說個痛快吧。
「說來也奇怪,三個徒弟中,師兄天賦最高,把師父的輕功絕塵練得出神入化,可以繼承他老人家的衣缽了。小師弟愛醫不習武,小小年紀在醫術上頗有心得,日後定是有一番作為的。而我資質平平,學東西平平,做事情也平平,但師父他老人家卻待我極好。我和師兄在金陵城裡闖了禍,師父必定會責罰師兄,而對我先是耐心教導,然後又買糖葫蘆寬慰我。師父對我如慈父一般,師兄和小師弟以此為榜樣,也十分疼愛我。我雖沒有過人的本領,但有這三人如此護我,想來也是十分自豪的。」我邊說著腦海裡邊浮現出昔日住在山莊里的情景,眼眶漸漸濕潤了起來。
「其實人都是有所長處的,或許你只是沒有發現罷。比如……他們三人如此嬌慣著你,你都沒有長成刁蠻任性的模樣,這也是你的過人本領。」
我怎麼覺得他說這話是想逗趣我,但聽著也頗有道理。我道:「那師父還說女孩子家心思細膩,說我比尋常姑娘更洞若觀火,心地玲瓏,要師兄師弟好好待我。這算不算是過人的本領呢?」
長桌上沒了聲,不到片刻,他倏地輕笑起來,「這不算的。你師父也真是疼愛你。不過,他怎麼肯放你獨自一人下山?」
「這個是陌上山莊的規矩,凡弟子年滿十八歲須獨自出金陵城闖蕩一番。我雖然被他們幾個護在掌心裡,但是江湖遠大,我也是想去看看的,不然怎麼對得起我這女俠兩個字!」
「得!想不到你還挺有志氣的。」他好像又翻了個身,換了一種語氣對我說,「那敢問女俠,你眼中的江湖是何等模樣?」
「何等模樣?」我順著他的話思索起來,「或許……還未有模樣……以前我走路的地方不過就金陵城這塊地大小,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十里穿巷,而聽到的江湖也是夢雲生口中的江湖。夢雲生說江湖上黑白兩道勢力分明,白道為俠,黑道為惡,互看不順眼。江湖之外是朝野,久居廟堂的人是看不上草野之人的。所謂的江湖盟主到了位高權重者眼裡不過一介莽夫。但是在十里穿巷,黑白不分,沒有殺戮,平民可以和高官同桌喝酒,一切歌舞昇平。這雖極好,卻不是真的江湖。出了十里穿巷就是另外一套規矩了,但這卻是真真正正的江湖。如今我也深陷其中,黑也好,白也好,我心裡自有一把尺子去丈量。」
這話我從未說給旁人聽過,現在一氣兒說下來覺得身心暢快至極。我呼出一口氣,卻發現桌子上的人已經許久沒有答應我了,正要發文,只聽見胡小二緩緩開口道:「但你可知,江湖上所謂區別出來的黑道白道那只是明面上的東西,或許還有中間看不清、摸不透的灰色地帶。也許他們做的是最骯髒的交易,乾的是最見不得光的勾當。你在明,他們在暗,他們永遠無視真正江湖裡的規矩,草菅人命,以惡為榮,你如何用你心中的尺子去丈量?」他把話放得輕輕的,「你心中有過江湖的模樣,可或許,真正的江湖並不是你想的那個模樣。」
我細細品味著他這番高深莫測的話,想了許久,真想出了點道理,「胡小二,」我道:「你一個天天在十里穿巷裡跑堂的店小二怎麼會知道真正的江湖?」
「哈?」胡小二一愣,回神過來后又不甘示弱地大叫起來,「那你一個初下山的小丫頭又怎麼會說得出剛才那些話?」
「都說了,我是玲瓏之心,洞若觀火,思考得多,自己悟出來的嘛!」我辯駁。
「我也說了,那是你師父誆你的,這不是過人之處。小丫頭就是小丫頭!」
「我不是小丫頭,我十八了,可以做你的救命恩人了。」
「切,那也是小丫頭!」
這幾句下來胡小二又變成了之前那事事都要同我貧上一嘴的市井小二的模樣。
所謂真理總是越辯越明,我也不否認他口中說的真正江湖。
我道:「胡小二,說了這麼多我的事,聊聊你的事吧。」
「我沒什麼好聊的。」他緊接著答道,「就一落魄的小乞兒,幸得東家收留便成了客棧里的跑堂小二。要非說有什麼過人之處的話,東家說我學釀酒學得極快,十里穿巷裡的蟲二酒全是我釀的。」
「除此之外,」我好心地替他補充,「你還有一口好嘴。」
胡小二嘿嘿笑起來,「那是那是。」
許是話說多了睏乏了,桌子上的人影笑完后便不在發出聲響了。獨留我在黑夜裡瞪著大眼看著黑黢黢的天花板發獃,過了許久,我輕聲向那人道:「說說你的東家吧。」
「嗯?」也不知道胡小二是否完全清醒著,就聽到他唔了一聲。
「都說十里穿巷的東家來無影去無蹤,神秘至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廬山真面目。你既看過他的真正模樣,那他,你東家是個什麼樣的人?」
「什麼樣的人?」他低喃,翻了一個身嗤嗤笑起來,「都是俗世里的人,跟你我一樣,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有什麼神秘的。你下次再來十里穿巷喝酒時,就找混在眾人里最最平凡不起眼的人,興許就是我東家了……」
他的聲音漸漸小下去,隨之響起的是一陣一陣的鼾聲。我心裡仍是許多疑問,但胡小二的話讓我想起當日黑捕頭來討夜光杯的消息時,莫名出現在燈籠里的空白字條。如果那時神秘的東家真的藏身在大堂中的人群里,趁亂把字條塞給店小二,那一切倒也解釋得過去了。
只是他那樣鬼精,說的話能全信嗎?又或許這只是他的夢囈。
在那若有若無的鼾聲中,我自給瞎捉摸著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