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茶攤涉險救柴婆
翌日一大早,我同胡小二一起下樓向掌柜退房。胡小二精神奕奕地走在前面,而我雖然昨晚睡在床榻之上,卻頂著兩個烏青的黑眼圈,打著哈欠十分疲睏。老掌柜把多餘的錢退還給胡小二,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半刻,又對著胡小二擠起眉毛來,「昨晚睡得還好吧?」
「還好的,還好的。」胡小二說得客客氣氣的。
「年輕人要懂得節制,」老掌柜笑得一臉曖昧,「來日方長嘛。」
「對的,對的。」胡小二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禮貌至極,「您說的是。」
我朝著他倆一瞪眼,手抱著劍轉身離去。胡小二的呼喊聲從背後趕上來,我便越走越快。我才不要等他,誰讓他昨天晚上的鼾聲越打越響,害得我後半天都沒有睡好。
我的輕功雖然沒有師父和師兄那麼好,但比起不會武功的胡小二來還是綽綽有餘的。只是我不忍心真的丟下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而且若真就為這麼點小事失信於人,不顯得我女俠氣量狹小。於是我走一會便停一會等胡小二跟上來。他追上來時累得氣喘吁吁的,見前方大路邊上擺著個茶寮,便說到那裡坐著歇會,順便請我吃茶賠罪。
我說也好,剛才從客棧出來得著急,早點也沒吃上,現在肚子也空得打鼓了。
「那正好,」胡小二說得一點也不含糊,「我請喝茶,你請吃茶點。」
我對著他咬牙切齒。
「幹嘛,幹嘛?」他豪不心虛地嚷嚷起來,「大不了下次我請吃茶點,你請喝茶,這很公平嘛!」
得,攤上個摳門的傢伙!
茶寮就是一簡陋的草棚子,一推車、一屜蒸籠、一個燒開水的爐子和三張落腳的桌子。茶寮里就待著一個燒水的老婦人,我和胡小二往其中一張桌子上坐下,才聽到她的聲音響起來,「二位客官要點什麼?」
我道:「阿婆,要一壺茶水,一些點心。」
老婦人應道好,顫顫巍巍地扶著一根木杖起身。我這才察覺大概是她的眼神不太好,一對雙眸半眯著,但手腳上除了要依附著那根杖子,倒也伸縮自如。
她端著一壺茶水一個冒著熱氣的盤子上來,「二位客官來巧了,水剛剛燒開,籠里的蒸糕也剛剛熟,快嘗嘗。」
胡小二餓極了,伸手抓起一塊蒸糕大口塞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發出「嗯、嗯」的聲音對我連連點頭。我就著茶水吃蒸糕,軟糯白糕裡頭嵌著豬油芝麻餡兒,混著甘苦的茶香別有一番滋味。
「阿婆你真厲害,這蒸糕太好吃了!」這是我下山以來吃到的最好吃的東西,我禁不住對著她豎起大拇指,雖然她並不能看見。
她聽后和藹得笑起來,「一塊蒸糕而已,我這瞎眼婆子也做了幾十年了。許久沒聽見這麼清脆的聲音了,丫頭,你要是不嫌棄,叫我一聲柴婆就好。」
「好啊,柴婆。」
柴婆笑得臉上的溝壑也深了些許,「旁邊的小哥慢慢吃,我這裡沒有別的,就蒸糕和茶水管夠!」
柴婆一臉欣慰地扶著木杖回去爐子邊燒水。我喝著碗里的茶對胡小二道:「柴婆的耳朵真好。」
胡小二不搭理我只顧著吃那香甜可口的白蒸糕,盤子里快空了,我哼了一聲,與他搶起那最後一塊糕點來。
不一會兒,柴婆又端上來一盤蒸糕,我同胡小二便挨在板凳上又歇息了一會。這期間茶寮里來了兩個幫著灰頭巾的精瘦漢子,手裡都操著一棍棒,其中一人嘴裡叼著根細竹籤,模樣無賴。
叼著根細竹籤的漢子率先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把嘴裡的細竹籤吐到手上把弄起來,臉上特別不耐煩,「來人,上兩罈子好酒!」
柴婆從爐子後邊起來拄著木杖上前,「客官,這是茶寮,不賣酒。」
那細竹籤不滿地皺起眉,正要衝柴婆發火,旁邊的漢子按下他的手表示寬慰,表情神似哈巴犬。「老大息怒,老大息怒!這窮鄉僻壤的,有酒也不是好貨色!」哈巴犬勸住細竹籤,轉臉對柴婆嚷嚷,「那給我老大上茶水,動作要快!」
柴婆應道好,倚著木杖端著茶水顫顫巍巍地走向他們。哈巴犬看見柴婆的眼睛后,十分輕蔑地一笑,「原來是個瞎眼老婆子。」
也不知道柴婆聽到沒有,仍是和和氣氣地把茶水端給細竹籤,「客官,茶水來了。」
細竹籤幾乎是奪過柴婆手裡的茶壺,心急如焚地仰頭倒進嘴巴里。
「誒,客官,小心燙啊——」
「噗——」柴婆話音未落,細竹籤倏地躬身把嘴裡的茶水噴了出來,一邊吐一邊咳嗽。哈巴犬拚命拍著他的背,「老大,你沒事吧!」
細竹籤啐了一口,把那茶壺往地上一砸,嚎叫道:「你這瞎眼的糟老婆子,想燙死我啊!」
柴婆的一邊衣衫也被茶水濺濕了,可她好像渾然不知,拄著木杖的雙手發顫,慢慢地說:「我方才正要說的……況且客官您二位也沒說要涼的……」
細竹籤怒目圓睜地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哼」。我見他拾起桌子上的棍棒像要動手,忍不住握緊劍柄欲起身上前。右胳膊忽的被人緊緊拉住,我轉頭看見胡小二嘴裡塞著蒸糕一臉淡定地看著我。我示意他放手,他反過來摁著我的胳膊讓我坐下,給了我一個靜觀其變的眼色。
哈巴犬安撫住細竹籤,「老大息怒,別跟瞎老婆子計較!」他順勢小心地抽走細竹籤手裡的棍棒,又轉過來對著柴婆凶道,「還不趕快給我老大上壺涼開,有什麼好吃的都拿上來!」
柴婆聽罷給他二人重新端來一壺涼開和一盤蒸糕。細竹籤喝過涼開后臉色稍有好轉,哈巴犬討好似的向他遞上一塊蒸糕。細竹籤百般嫌棄地用手裡那根竹籤戳起蒸糕,但放進嘴巴里砸吧片刻,眉頭便舒展開來。
「這瞎眼老婆子倒也有兩下子。」細竹籤對哈巴犬道。
哈巴犬笑眯眯地吃著蒸糕點頭贊同,一雙眼睛賊溜溜地往周圍打量著。我見他在爐子後邊的柴婆身上停留片刻,接著看向蒸籠和推車,最後又飛快地掃向我和胡小二。我忙假裝很認真地喝起茶來,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他嘴角的一絲陰笑。哈巴犬突然同細竹籤說起方言來,我豎起耳朵聽到那是茂縣的方言。從前師兄遊歷時最喜歡茂縣這個地方,沒少在我耳邊叨叨那兒的話,時間久了我也學會了些。
哈巴犬講道:「老大,你看這裡是破爛了些,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咱們乾脆擄了這茶寮,殺了那婆子,也做個茶水生意。到時候這往茶里放些什麼,可都由你做主了!」
「我說你小子今天怎麼收得這麼緊,原來是等著放大招,夠陰!」細竹籤大笑著一拍哈巴犬的後腦,又摸摸下巴,「那桌還有對男女,先解決了他們再說。」
「老大怕什麼!我倆手裡有棍棒還怕那一對男女?不過那女的模樣挺周正的,不如我們……」哈巴犬和細竹籤對視著,兩人都賊兮兮地奸笑起來。
我咬緊牙關憋著一口氣,雖然眼睛不去看這兩個敗類份子,但一旦他們有行動,我必拔劍,最壞的結果也是魚死網破。
一旁的胡小二仍然慢條斯理地喝著茶,我忘了他聽不懂茂縣方言,也不知道那兩人的打算。我正想悄悄告知他原委,只見他嘴裡咬著一塊糕,手上捧著一杯茶側身看向我。
「沒想到幾個不上道的小賊如今也這般猖狂了。」胡小二說得一口地道的茂縣方言,把那杯茶恭恭敬敬地遞到我手裡,「師叔,師父請您下山肅清門派里的逆賊,這不正巧遇上幾個可以讓您練練手的。」
我聽著他這個莫名其妙的話微微一愣,見胡小二的眼角偷瞟向細竹籤那桌,突然靈光乍現,接過他手裡的茶杯,也一本正經講起茂縣方言來,「小師侄說得是,所謂麻雀雖小,也總歸是只鳥嘛!」
「師叔,您還記得昨天竹林道上遇到的那兩個劫匪嗎?」胡小二故意說得大聲,還用手比劃起來,「長得那麼彪悍,還不是被您一招斃命了。這幾個看起來也沒多少肉,不如您就留給師侄我吧!」
我悠然地喝完那杯茶,嘖一聲嘴巴輕笑,「小師侄,不是師叔不疼你,是你的本領還沒練到家。人都說劊子手的刀要快,砍頭時要利落,你用劍也是這個理。不然一招下去,不挑斷其經骨,不刺穿其血肉,還留著他一口氣苟延殘喘,享受皮肉分離的痛苦,未免也太殘忍了。」
隔壁桌上寂靜一片,那兩個人的身影緊挨著一動不動,看起來有些僵硬。胡小二點頭如搗蒜,「師叔教訓得是,師叔教訓得是。」他搶先一步抽出我手裡的長劍,劍身發出凌厲地「咻——」地一聲,「師叔這把劍又要見點血了……」
胡小二話音未落,哈巴犬跳起來,「老大,我不知怎麼的肚子疼了,先去前面茅草里方便一下。」他捂著肚子飛速往前面草叢跑去。
細竹籤也跳起來,「等等我肚子也疼了!」他一邊追一邊罵道,「我就說這茶水不幹凈,死老婆子!」他倆一溜煙地就沒影了,連桌子上的棍棒也忘了拿。
我和胡小二四目相對片刻捧腹大笑起來。我問他,「你笑什麼?」
胡小二反過來問我,「你又笑什麼?」
「我笑糊人這招還挺好用,你覺得呢?」
他裂開嘴露出一口好牙,「師叔笑什麼,我就笑什麼。」
「胡小二,你怎麼會茂縣的方言?」
「嘿嘿,沒點會的怎麼能在十里穿巷裡當跑堂小二?」
我「哦」了一聲拍手道:「看來這又是一項你的過人本事。」
胡小二眉飛色舞得十分得意。柴婆慢慢地走上來端著一盤蒸糕,「糕可夠吃了?」
我對她道:「謝謝柴婆,糕夠吃了。」
「那這盤給你們裝布囊裡帶上路,柴婆請你們吃。」柴婆微微側身,面上有幾分疑色,「那桌的客官……」
「柴婆你別擔心,那兩個人已經走了。至於他們的茶水錢,就算在我們這桌好了。」
「丫頭,這哪行呢!」柴婆擺擺手,「你們別看柴婆眼睛不好,擺了這麼多年攤子,來來往往的什麼人用耳朵聽就知道了。近日常有山賊出現,我一破茶攤也無油水可撈。這次能安然度過,定是你兩個幫了忙。」
柴婆對我和胡小二頗為感激,認定我們兩個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才嚇走了山賊。我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訕訕地低頭喝起茶來。
胡小二吃完手裡最後一口蒸糕,撣乾淨了手指站起來伸了個腰,「吃飽了,也該上路了。」
柴婆遞過來一個裝著蒸糕的布囊,「兩位客官想上哪裡去?」
胡小二向前指了指,「就在不遠處,落日鎮。」
柴婆不認同地搖起頭來,「落日鎮離這裡可不近,還得翻過一座山,走大半天的山路。」
茶寮外的天已經逐漸昏沉,歸鳥成隊往更遠處飛去。我之前從未考慮過這一點,若真是這樣,也不知道今晚要在山上哪一處落腳。
「丫頭,小哥,容柴婆我多事一句,若你們不嫌棄,不如今晚就去我那裡歇一晚,養好了精神明兒再趕路。」
「誒,柴婆,那多麻煩你老人家。」胡小二摸了摸鼻子。
「不麻煩,不麻煩。」柴婆鬆開一隻扶著木杖的手擺起來,情真意切道,「我還愁怎麼還你兩個的這份救命恩。我就住在山腳下的天罡村裡,等過會收攤了,我們走幾步路就到了。」
胡小二答應下來,連連向柴婆道謝。柴婆興高采烈地倚著木杖慢慢地回到爐子邊看燒水。胡小二轉過頭來,心情大好,「這柴婆人真好。」
我看到他眼睛里打著小九九,「不住白不住嘛!省下一筆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