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現風月情初生
「在夢雲生的故事裡,多情俠客總和名伶痴纏,出手相救弱美婦,月下與深閨里的小姐訴一段情。師兄無比羨慕這樣的傳奇故事,四海之內皆風流。可誰又能想到,此等風流大俠在五年前也只是個十五歲的純情少年。」
五年前的一日,金陵暴雨,我和師兄照常躲在十里穿巷裡喝酒聽夢雲生說書。我還記得那日夢雲生講的武林豪俠榮月的故事,正講到義薄雲天的大俠為知己單槍匹馬闖天王府時,十里穿巷的大門口忽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鈴鐺聲。眾客紛紛回頭,我先看到進來的是兩排身著月牙白長裙的女子,手上腳上都系著銅鈴鐺,柳腰間束著一抹黃紗,走路時含胸低眉。
「風月館的人?」
一酒客高聲呼喊道,顯然是認出了來者。有人接著他的話問:「這風月館是何地?」這話引得眾客輕輕一笑,我看到多數的酒客擠眉弄眼起來,面露輕浮之色。
那先前的酒客喃喃自語道:「難道是她來了……」接他話的人仍不死心地繼續打聽:「誰來了?風月館又是什麼地方?」
我和師兄也好奇,不約而同地看向夢雲生。師兄小聲地問道:「大夢先生,風月二字是清風明月的意思嗎?」
夢雲生似笑非笑地說:「清風是清風,明月是明月,連在一起卻是男人尋花問柳的聲色之地。」師兄聽罷,微微頷首白玉般的雙頰邊難得透出些桃粉。
正說著,見那兩排白裙女子井然有序地散開去,倏地從中間飛出兩條紫藍色的輕紗,鈴鐺清樂,錦緞上立著一位紫衫女子。屋外是傾盆大雨,但紫衫女子的錦緞鞋上未沾上一絲水跡。紫薄紗輕遮住半臉,露出一雙清冷至極的剪水瞳,額間硃砂搖曳,似欲追人心魄,看那身段和氣質就知道這定是為不凡的絕世女子。
「煙薰姑娘!」那酒客似喝醉酒般亢奮起來,言辭堅定道,「她是風月館的冷美人,江湖三大奇女子之一的煙薰姑娘。」
此番話語在人群里傳開,一眾酒食客哪還有什麼心思聽夢雲生說書,就連二樓廂房裡的雅客們聽到聲響打開窗門一探究竟。
煙薰姑娘像是未聽到一般,眉目間波瀾不驚。對周身這些閑散人,她好似漠不關心,只踏著地面上紫藍色的紗,腳步也是輕輕的,走向那十里穿巷裡高處的木台。
店家老實人倒不驚訝,像是料到煙薰姑娘今日會來一般,把木台擦得乾乾淨淨,捲起珠簾笑臉相迎。眾人見她落座於珠簾之後,一旁的婢女在木台上架起一把七弦琴。她玉指纖纖,撫撥起琴弦來。十里穿巷裡愛聽曲的不愛聽曲的都安靜了下來,只聽得清樂繞樑,聲聲傳耳,沉醉其中,忘乎所以。
很多年後,我再想起這一段,只覺得那靈空般的琴聲比撫琴者更清冷。待我真正明白風月二字時,怎麼也不明白這麼一個漠世的冷美人何為會捨身亂於紅塵。
一曲作罷,眾人心悅鼓掌,夢雲生搖搖百摺扇,我亦還在回味,平日里頗愛聽曲的師兄倒是沒說句話。有聲音從上頭傳來,「煙薰姑娘好琴技,不愧是風月館的頭牌!不過小爺我還沒聽夠,願擲千金請姑娘今晚來我房內彈上一曲。」
我抬頭見那二樓的廂房外倚靠著一位紈絝子弟,是鹽商朱家的少爺朱羅生,目光緊緊地盯著珠簾后的若隱若現的身影。不待樓下的回應,隔壁的廂房裡走出來一身寬體胖的男子,穿金戴銀的一定是金陵城的首飾大戶王孫姓了。王孫姓捧著大腹搖晃道:「朱小爺滿口銅臭也不怕污了煙薰姑娘的耳朵。」他又朝著珠簾后的紫影裂開笑嘴,「煙薰姑娘,我乃茹香坊賣首飾的王孫姓。姑娘若進我王孫家門,我可保你這輩子有穿戴不完的金銀首飾,還有各色奇珍異寶供你挑選。」
樓下一眾圍觀者嘖嘖嘆道,亦有人笑罵道:「王孫姓,就你這老牛還想娶風月館的頭牌?問過你王孫家的八房妻妾了沒有?」
眾人轟笑,王孫姓大概是看慣人情冷暖,不怒也反笑起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管他的八房妻妾!」
「今兒個在十里穿巷有幸見上冷美人一面,要怎樣美人才願陪我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得了吧你!我就想摸摸那面紗底下的臉,看看是否真的那麼……銷魂……」
……
十里穿巷四面傳來男客們輕佻的臆想之聲,端坐在木台前的煙薰姑娘始終一言不發,婢女上前喝住眾人道:「各位靜一靜,我家姑娘今日現身此地,是有一事要宣布。」
在一屋子各色人馬面前,那小婢女說得不卑不亢的,十里穿巷裡安靜了下來,我聽她接著講道:「我家姑娘就是風月館的冷美人煙薰姑娘。我家姑娘說她這一生佇足風月,承蒙各路英雄好漢的照顧。如今她心有倦意,決定在七日之後退隱紅塵,過那與世無爭風輕雲凈的日子。」
一語激起千層浪,有人頓足捶胸道:「退隱?那以後豈不是難睹煙薰姑娘芳容?」
「別做夢了!從前就千金難見美人面,你個窮小子,風月美人退隱與你何干?」
王孫姓那肥頭碩腦幾乎要從二樓的樓欄上掉下來,沖著珠簾后的人大喊道:「煙薰姑娘,你若想隱退江湖,跟著我王孫姓亦可過那與世無爭的日子,我保你無憂。」
「笑話!一個賣弄風月的女人如何退隱?依我看,妓永遠是妓,裝什麼清高。」
……
一眾人千姿百態,眾口云云。白裙婢女的臉色沉黑,豎起眉頭正欲發作,忽見身旁那尾七弦琴上劃過一道揪耳般的琴聲,帶著珠簾後人的冷冽之氣震住了那群聒噪之人。煙薰姑娘如同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又「叮叮咚咚」地撫起琴來。我看到方才那幾個叫囂得最歡的登徒子此刻正瞪眼張嘴,頭冒著可怖的青筋,一動不動地僵著身軀,模樣甚是好笑。待煙薰姑娘落下尾音收指后,那幾人才回過神來,直呼渾身酸疼,卻全然不知發生了何事。我、師兄和夢雲生坐在偏角落裡,並未被琴聲震住心弦,看得真真切切。
煙熏姑娘拂袖起身,踏著紫藍色的紗一步步走上二樓的廂房,縱然身後跟著兩排婢女,銅鈴聲起,也止不住她那孤傲卻又單薄的身影。
獨留下的那位小婢女冷眼以示眾人,接著說剛才未完的話:「我家姑娘說了,如今她與這塵世僅僅還有一絲牽挂。所以從即日起至第六晚,凡能另我家姑娘動容者,我家姑娘願與他一夜相守。可尋物觀賞,亦可以舊事動人,不管什麼法子,能得姑娘垂青便好。只是這時辰一過,塵土歸落,了無干係,我家姑娘此後便歸隱塵世,不問世事。」
小婢女一口氣說完,便也昂首登上二樓的廂房。
樓底下的這群酒色之客頓時又炸開了鍋。我看那肥頭大耳的王孫姓與人爭得面紅耳赤的,朱羅生嘴角的哈喇子都流下來了。
夢雲生挑起劍眉,把玩著手裡的百摺扇,語氣頗為輕佻,對著我和師兄說道:「你們瞧瞧,這便是風月。」
彼時我只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不識風月的滋味,只當是看了個熱鬧。我喝著夢雲生說書賺來的蟲二酒,嘆著「好喝」二字,又逼著他繼續講豪俠榮月的故事。
夢雲生搶過我手裡的酒,用扇子抵著我的額頭直言我哪有個姑娘家的樣子。我雖和他嬉笑著,但也發現我那被師父調教得正氣凌然愛打抱不平的師兄此刻正皺著眉一言不發地思慮著什麼。
……
「所以你就是從那時起發現你師兄心裡有了冷美人煙薰姑娘的?」
「也不是,還要再後面一點。你別看我師兄現在隨性洒脫,其實他那個時候執拗得很。」
「哦?這可謂是風流大俠背後的一段不可不說的深情往事?有趣有趣!」
「你要這麼說,也可。」
「女俠繼續講吧,我且聽著。」
「別急別急,這酒貌似又空了一壇。」
……
金陵地處南方,下起雨來便是個沒完。我未曾想到在這落雨的日子裡會與旁人說起我那風流師兄的年少往事,也未曾想到五年前那六日下起雨來亦如今日這般綿綿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