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話別
「何必人人知我意,可同日月鑒心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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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四月朔日,皇帝親政。第二天,就傳來李德裕被貶謫的消息。
「尚兄,今日陛下已下令,將李德裕外放為荊南節度使。雖同時給李德裕加授了檢校司徒、同平章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想將他排除出朝堂。」蕭秀剛坐下,就有些不忿地對我說道。
「呵···雖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但沒料到會這麼快。」我冷笑一聲,感慨道。接著我又問蕭秀:「親政第二日就急不可耐地清掃李德裕,我想,不會只有我一人對此感到吃驚吧?朝中大臣有何反應?」
「據說很多人都驚愕不已,不過卻沒多少人敢站出來說話。倒是很多文人墨客驚駭不已,其中尤以國子監的學子們為盛。」蕭秀回道。
我聽到國子監,想起一個人,遂有些擔心地問道:「白崇儒···不會又跳出來了吧?」
「確是如此。白崇儒不僅到處說李德裕位重功高,卻無辜外放,大為不公,而且還作了首詩,諷刺陛下鳥盡弓藏。」蕭秀皺著眉頭,對我答道。
我聽完,也不自覺地擔憂起來,繼續問道:「他作的什麼詩?」
「敬服夏草尚知恩,不棄冬蟲已死身。
我笑人間多負義,一朝天子一朝臣。」蕭秀對我吟道。
我聽罷,悲憫又無奈地笑了笑:「人間多負義···呵呵,他還是老樣子。蕭兄倘若能攔的話,就不要讓陛下知道這首詩吧。說到底,他也算個忠直的正義之士,大唐還是需要他這種人的。」
「攔的話···怕是有些遲了。國子監那些學子全都知道此詩,還到處傳誦。要想不傳到陛下耳朵里,恐為時已晚。」蕭秀面露難色,對我說道。
為免他內疚,我忙安撫他道:「那就順其自然吧···好在他父親深得陛下之信賴,就算陛下真為此惱怒,也會看在白敏中的份上,留些顏面。」
「李德裕過幾日就要離京,尚兄是否想與之見一面?」蕭秀主動轉移話題,問我道。
我想了想,點點頭道:「見一面吧,畢竟他是因我才到今日這步田地,我需當面致歉的。即便有何抱怨,我也得受著。」
「事不宜遲,那就今夜如何?」蕭秀問我道。
我有些遲疑:「今夜?只怕陛下會派人盯著國公府吧?還是要籌劃穩妥些,不能再給他帶去麻煩了。」
「李德裕每有不適,常喚我們『平葯堂』的大夫過去看診。正好今夜,他約了大夫過去行針,疏通經絡。並且時下是月初,月光微弱,即便是面對面,也看不清人臉。尚兄只需跟著大夫進去,就不會引人注意了。只是需委屈尚兄,扮個葯徒,幫著提下藥箱。」蕭秀似乎做足了準備,跟我解釋道。
我聽他說完,就知道他早已安排妥當了,於是點點頭,答應了。黃昏時分,有輛車過來接我。我披著夜行的斗篷,在蕭秀和班心的注視下,上車奔去李德裕的府邸。
過了許久,等到地方下車時,天已經全黑了。我提著藥箱,跟著大夫,一聲不吭地進到府中。又在劉管家的引領下,去到李德裕的卧房。由於光線太暗,一路上,連劉管家也沒認出我來。
直到在室內,燈光照在我臉上,李德裕看向我時,才認出來。李德裕吃驚地問我:「汝···竟得以倖存?」
我趕緊躬身行禮。李德裕一擺手,劉管家便出去,並關上了門。
此時,我才歉疚地對他說道:「晚生無能,連累國公,心中萬分內疚,不求原諒,但願國公今後保重己身,切莫鬱憤。」
「呵呵···小子太輕看老夫了!」李德裕不屑地笑道。接著他話鋒一轉,問起我來:「汝曾言,要『為世間可為之人,行天下該行之事』,如今事已至此,是否想過其他出路?就像當初老夫贈言,若是不限己身······」
「國公慎言!」我打斷李德裕,隨後認真地對他說:「我曾說過,此生之志,安邦而已。即便當下我已不能顯於世,也從未想過亂國害民。雖遺憾終生,卻不敢罪於華夏。」
「那今後,小子有何打算?」李德裕又問道。
「今後?」我還未細想過今後的事,但我早就在來長安之時,已有過打算。所以,我信口道出:「今後我想尋一靜處歸隱,安心著書,以啟後世。太史公終其一生『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我與他不同,我只想,前觀五千年,后思三百載,曉大勢之所趨,知利害之所在,盡畢生心血,獻華夏微功,記一己之言,啟天予之智,明長盛之道。待到書成,或也會『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但不求『通邑大都』,惟願能有人會其意,知其命,行其事,便無悔無憾了。」
李德裕捋了捋鬍鬚,若有所思地說:「只怕未必會有其人···至於『啟後世』,小子以為,後世華夏,該當如何?」
「先需嚴法於內,禦敵於外,勵民安邦,以成治世。」我不假思索地回道。
「依汝之見,治世之後,又當何為?」李德裕追問道。
我想了想,答道:「治世既成,該更進一步,教化四夷,使萬邦歸一,天下大同。當萬邦皆明白忠孝仁義之道,乃家國長治之途,必會認真研習。只要認可我華夏先賢之智,明理知義,尚德識禮,自然就會明白,只有天下一家,才能永止刀兵。之後,明者自當歸服,而不明之邦,強則弱之,弱則困之;富則窮之,窮則亂之;大則分化,小則瓦解;遠則安撫,近則蠶食。待萬邦歸一,明者可同行,愚者可教化,而後天下順服。再以法規治萬民,理萬物,決萬事,使宇內大同,四海昇平,盛世可期!」
「何謂可期?」李德裕又問。
我回道:「若要實現盛世,必要開啟民智。然在此之前,還需在愚昧中試探前行,需有很長一段歲月去理清思路,達成共識,先求真后明智。此中,去偽、避虛就十分不易。故而求真需多久,明智又需多久,便不是國公與我可目及的了。」
「聞此言,老朽不免心生愴然。如太史公先見,『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恐世間無人可與之同行,亦無人能察之苦心。既然有生之年不可見,後人亦未必知,汝又何必如此?」李德裕捋著鬍鬚,繼續問道。
我看著他,有些釋然地笑道:「呵呵···望能傾此一生,為後世開一把鎖。至於會否有人推門而入,並非鄙人之責,故而勿用多想。一代人做一代人該做的事,不越於前,不落於後,可知足而樂矣!」
李德裕點點頭,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我從未見他笑得如此安詳,大概此刻,他也釋然了。隨後,他請大夫給他行針,讓我去見一見李椅。
我行禮出門,門口的劉管家說李椅等候多時了。接著我被帶到李椅的卧房,在幽暗的燈光下,只有李椅一人在屋內。劉管家關上門離開了,剩我和李椅面面相覷。李椅比上次見時,瘦了一圈,有些憔悴。我生出惻隱之心,他也眼神憐憫地看著我。
「你······」
我與他幾乎同時開口,卻又都戛然而止,隨後看著彼此,一同笑了起來。
我等不及,也是他讓著我的,我先開口說道:「子殊,你瘦了···讓你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並且經歷這些本不該經歷的事,我很抱歉!」
「人總要學會長大,沒有誰能天真的過一輩子。等長大了才明白,很多事即便再怎麼不願面對,卻依舊不得不去面對。那些快意恩仇、恣意洒脫,我雖嚮往,卻不沉迷。除了那些嚮往,我們都有自己該做的事,不是么?所以,尚兄不必說抱歉。即便沒有你,我也要長大,也要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李椅真誠地回我道。
看到這樣的李椅,我突然有些心疼和內疚,遂對他說道:「你是我見過最透亮的人,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這份透亮,不做違心之事,不發妄悖之言。能與你相交,是我的幸事!只是到了今日,我······」
我沒有繼續說下去,或者說沒勇氣面對此刻的他。不過李椅很快察覺到了,他接過話對我說:「不用!尚兄,你不必對我感到有任何虧欠或內疚。父親讓我不要怪你,其實我從未怪過你。此生到今日,我經歷過許多不幸和幸運。生在國公府,是我的幸運;從小便失去生母,是我的不幸;父親不強求我入朝堂,是我的幸運;遭遇變故,又是我的不幸······曾經我也抱怨過、苦悶過,可後來想想,幸與不幸本就是福禍相依的事,誰又能給定死了呢?這世間有很多事,一個人是無法左右的。既然如此,那便顧好眼前人,做好當下事,剩餘的,無需強求。我知道,尚兄你的心智、謀略、眼界都比我高,否則父親不會如此待你。但有一點,一定是我比你強,那就是「隨遇而安」。你從來都不會這樣做,就像你說你從不信命一樣。你是個想逆天而行的人,事實證明,你確有這樣的能力。我羨慕你,但不嫉妒,因為我清楚我自己,做不到你那樣。所以我會做好我該做的事,也請尚兄務必做你自己,不要被他人左右。就如父親所言,這世界踏入泥沼太久了,久到眾人以為可以在泥沼中安眠。相比就此沉淪,他更想看到,有人能喚醒昏昏欲睡的世界,和無知無覺的眾人。我也想看到那一天,所以若有一日,我了無牽挂,願追隨你左右,與你一起去開創不同的天下。就像你和靖節心中的,那樣清醒、那樣明智、那樣真實的大同世界。」
「不知還會不會有那一天,但我與你有一樣的期許。此心不改,此志不改,傾盡餘生,與君共勉!」我回他道。其實我心裡清楚,無論自己多麼努力,無論心中的火多麼旺盛,現實是那些理想都已可望而不可求。我這樣回他,只是想給他留一份希望,否則餘生該很難熬。
之後我與李椅話別,他讓我保重身體,我讓他照顧好他父親和自己。待我跟著大夫從國公府出來,剛進入馬車,馬車一動,我便眩暈,沒了知覺。
等到我再醒來,已經是翌日午時,昨日的大夫和蕭秀在我榻前守著,班心在一旁獨自侍弄茶水。
見我睜開眼,大夫對我們說道:「醒來就好,看來『鴆酒』的毒性已經全都被化解掉了。昨日暈倒,只是『醉夢令』毒發,服過葯就無礙了。先生、二公子,若是沒有其他吩咐,屬下就先告辭了。」
我無力的點點頭,蕭秀則接過話道:「你去吧,『平葯堂』事情多,就不留你了。」
隨後大夫行禮離開。等他走後,班心將我扶起,靠坐著,接著去銅洗中拿手巾。
與此同時,蕭秀對我說道:「尚兄,連薏將『麗景門』的人都重新安置好了,他已動身回洛陽。另外,今日宮中傳出消息,皇帝對內侍說,白崇儒既然這麼會挑錯,往後若中舉了,就讓他去做個校書郎吧。」
「呵呵···沒有加害於他,便算是開恩了。連薏能這樣做,很好,相信他可以重新開始餘生。」我有氣無力地笑道,接著問道:「除此之外,可還有什麼事發生?」
「除此之外···」蕭秀有些遲疑。
這時,班心一邊將手巾遞給我,一邊對蕭秀說:「昨日回來時,那大夫不是給二公子一張紙條么?」
蕭秀聽完,瞪了一眼班心,隨後對我說道:「那件事,還是等尚兄恢復精神了,再說吧。」
「無妨,蕭兄只管說便是,我的身子···這麼久,已經習慣了。」我回蕭秀道,接過手巾擦完臉后,再遞還給班心。班心接過手巾,就端上銅洗,出門去了。
蕭秀有些無奈,便跟我解釋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昨日你們回來的時候,有人用箭綁了紙條射中車身。紙條上說,山中隱士邀你今夜去吟風樓一見。雖不知這山中隱士是誰,但他用這種方式相邀,想是不會加害於尚兄。但尚兄剛服藥,身體不爽,還是過幾天再去吧。」
「山中隱士就是家師,他此時相邀,或有大事,我須得去一趟。」我認真地對蕭秀說。
蕭秀皺起眉頭,但他沒有再阻止我,只是應道:「好吧,我來安排,你過會兒吃些東西,之後好好歇息,等晚間與他相見。」
「有勞蕭兄了!」我感激地說道。
蕭秀微微一笑,搖搖頭說:「呵呵···你歇著,我就不陪你了,先去安排一下。」
說完,蕭秀轉身離開了。等到夜間,我在夏侯徙的陪同下,用王宗實的令牌,穿過坊門,到達吟風樓。在溯洄的指引下,我和夏侯徙直接向三樓走。不過在二樓的樓梯轉角,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不遠處飲酒,那人就是郭靖節了。
我轉道,走向郭靖節。走近了,看到郭靖節坐在案几上,已喝得酩酊大醉,僕人和霜兒在一旁,並未加以阻止。我上前一把將郭靖節手中的酒樽奪下,皺著眉頭,心疼道:「靖節,別喝了!」
我將酒樽放到一旁的案几上,隨後對他身旁的僕人斥責道:「他都已經這樣了,你怎不知攔著點?快扶他回府,好生照看!」
那僕人被我一說,才上前去攙扶郭靖節。
「別動我!我沒醉!」郭靖節揮臂推開僕人說道。接著郭靖節才抬起眼,注意到我。他一手去抓案几上的酒壺,一手指著我,醉醺醺地說:「咦,這不是風月兄嗎?你…你…不縮在你龜殼裡呆著,怎麼跑出來啦?不對···你不是···你不是······」
「不是什麼?什麼龜殼?你喝糊塗了你!」我再次奪下他手中的酒壺,無奈道。
郭靖節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糊塗有什麼不好?人的痛苦,不就是因為太明白卻又無法改變嗎?越明白,便越會痛不欲生。」
「你曾經想要的家國呢?難道不想去開創一個那樣的天下了嗎?」我皺著眉頭,質問道。
郭靖節卻又坐回案几上,冷笑道:「哼···國之所存,醉生夢死而已!你跟我都是醉漢,我醉了,做了個夢,很快就醒了。你比我醉地深,醉到現在還沒醒。所以你總覺得自己是對的,感覺不到痛苦和失落。而我···卻常常備受煎熬,只有不斷喝酒,把自己灌醉,才能活下去。」
「蕭秀說你就算直面風雨,也依然會秉持本性,不染不妖。可惜他沒料到,你竟被風雨折斷了根骨。這麼活著,有什麼意義?」我氣憤地對他說道。
郭靖節又去找酒壺,邊找邊對我回道:「活著,本就是沒意義的!是你自己太把自己當回事,才覺得有意義罷了。萬年前的事,我們都一無所知,你敢說萬年後的那些小畜生們,能知道今日你做了什麼?風月兄,你呀,太信『萬歲』這個念頭了。或許也是沒辦法,可能這就是,你逃不過的宿命吧。」
「當所有的執拗成為過往,歲月會理清對錯。你還活著就很好,我素來不信命,你是知道的。但我一直相信,終有一日,這天下會成為你我想象中的樣子!」我堅定地對郭靖節說道。
郭靖節找到酒壺,一邊喝著,一邊有些清醒地說道:「說來也是天意,遇見你就在這秦樓楚館,今日又在。但願你要的天下,不會始於此,終於此吧!」
「人可以窮,但是不能沒骨氣;可以被打敗,但是不能服輸!如果自己心中沒有正義和底線,沒有羞恥心,一味地逃避和找借口,甚至安於享樂或自甘墮落,那這個人永遠都站不起來,國家和民族亦是如此!我想要的天下,始於足下,也定會成於堅毅。」我再次奪過他手中的酒壺,對他繼續說道。
他聽完,在案几上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
「倘若你厭惡虛妄,倘若你感到迷茫,不如就做個求真者吧!世間萬物皆會改變,唯真實始終如一。真實如手所觸及,如目所洞察,如心所明確。求真之行,孤苦無依,且無燈無岸。即便如此,求真者也從不氣餒,雖前路漫漫,但我心恆堅!」我咬著牙,對他勸說道。
他聽著我的話,已經醉得有些不省人事,隨後我示意僕人將他攙扶回府。望著他的背影,我有些難過,又有些內疚,還有些氣憤。
「哀莫大於心死,郭公子如此醉生夢死,著實讓人心疼。」一旁的夏侯徙,突然感慨道。
我卻不想沉湎傷懷,故意狠心地說道:「死又不敢死,活又活不痛快,世間悲哀大抵如此,我斷不會允許自己變成他這樣。」
接著我一扭頭,朝樓梯走去。只是說完狠話,我心裡的悲痛並未減輕半分,反而愈加濃烈,遂暗自吟道:
不等花開枝已斷,人生何苦太倉皇。
東風一日重識面,萬紫千紅遍地芳。
別李椅,愁靖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