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赴義
「變幻風雲隨雨去,浮塵入土莫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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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金吾衛帶入刑部大牢,不知蕭秀用了什麼方法,在我入牢一個時辰后,他和鄧屬出現在牢房。
蕭秀與我隔著牢門,他見到我,露出笑容,急忙說:「主公,我們可以走了。」
「你們是如何來的?」我皺眉問道。
他身後的鄧屬答道:「金吾衛里有我們的人。主公不必擔心,我們出去不會有人阻攔。」
「那出去之後呢?」我搖了搖頭,拒絕道。接著,我終於將埋在心裡三年的話,告訴了他們:「其實,那個錢袋不是我的。柳泌欺騙了你們,我並非你們要找的那個人。如今走到這一步,我若退縮,難以想象接下來會是怎樣的血雨腥風······」
「主公,你錯了!」蕭秀打斷我的話,接著跟我解釋道:「蕭府認你,自是經過周密查訪的。那個錢袋是不是你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村祠堂里那個『璇璣玉衡』。當年漢高祖將兩件傳國至寶分別傳給兩支後代。一支在明,就是漢皇,以『傳國玉璽』作為傳承信物。另一支在暗,也就是遵從『黃石詔』隱匿起來的這支,作為傳承信物的,便是這『璇璣玉衡』。『璇璣玉衡』乃『正天之器』,絕不會錯。你的村子中人,便是這暗脈遺孤。蕭府在村子中查訪了所有人,唯有你,具有這樣的能力和氣度。主公,你便是我們要找的人。切莫亂想,請速速隨我離開。」
這時,聽到門外傳來一聲:「恭迎聖駕!」
我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便急忙催促蕭秀離開:「蕭兄、鄧叔,你們趕緊離開!若我一人,能換天下安寧,避免殺戮,便是死得其所,何其幸哉!二位不必再勸,速速離去,這是命令!」
蕭秀看著我,眼中滿含淚水。他鞠躬作揖,我伸出手去,抓住他作揖的手臂,語重心長地說了聲:「華夏就拜託了!往後我不再是你們主公,二位珍重!」
接著我看向鄧屬,示意他帶蕭秀離開。鄧屬將蕭秀敲暈,之後看了我一眼,便疾步離開,消失無影。
我收回手,轉身面向牢房那黑暗無光的牆壁。不一會兒,聽到嘈雜的人聲,腳步聲,緊接著就是開門聲。
與此同時,牢房裡被燭光照亮,一個中氣不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當年若不是饒陽公主臨死前,說你只有三年可活,朕不會放你出長安!後來忘了你的事,直到最近時常精神恍惚,才又想起你來。」
「謝陛下高抬貴手,也謝陛下惦念不忘。」我轉過身,看到一個骨瘦如柴的人站在我跟前。他面如黃蠟,跟先帝死前很像,完全看不出是十三年前那個微胖的和尚。我看著他,笑道:「呵呵···陛下終究沒有信我,還是服了那丹藥。」
「朕何曾服過?不過是加了些,作為藥引子罷了。都是太醫開的藥方,是好葯!」皇帝有氣無力地對我回道。
我無奈地搖搖頭,又笑道:「呵呵···為了私心**自欺欺人而已,與丹藥並無二致。」
「好了!朕今日不是來與你說這些的。」皇帝不耐煩地說道。
我坐到地上,接過話:「我知道,不過,陛下為何一定容不下我呢?這些年,我可曾有過半分忤逆之舉?連先帝的子孫,陛下都容得下,怎麼就一定要對我殺無赦呢?」
「這天下,只能是我李家的天下!穆敬文武,皆與朕同姓。雖他們不仁,但朕不會不義。可你不同,你是能伸手換日的人。留你於世,朕難以安心長眠!」皇帝有些激動地回道。
我死死盯著他,有些氣憤地反駁道:「這天下,從來都不是誰家的天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那不過是你們書生的妄想罷了!你們愚忠,也愚仁。你們寧願卑躬屈膝的為天下人請命,卻不敢揭竿而起去將天下握在手中。可這天下誰人會縱容你們的愚蠢,只是利用你們罷了。呵呵呵···咳咳咳···」皇帝邪惡又冷漠地說道,隨後咳嗽起來。
此時,我知道自己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待他咳嗽完畢,我搖搖頭,對他說道:「所有的忠誠都是愚蠢的,然而所有的背叛都是可恥的。忠誠或者背叛,只看我選擇相信了什麼。一旦相信了,我便不會在乎是否愚蠢。有些事,我並非不敢為,只是不願!不願因一己私慾而使天下動蕩,不願因一己私慾而讓無數人流離失所,不願因一己私慾而造成更多殺戮。我知道只有反抗才能得到公平和生機,但我不忍因此而牽連無辜的生命。並非人人都如你這般,將萬民視作家奴!你不懂我的仁,也不懂我的真,更不懂我的忠。你的自作聰明,才是愚蠢!」
「你就不是自作聰明嗎?你想要的天下,沒有誰能真的做到!你的罪,不是你有無反意,而是你想反,便能夠反。所以,你必須死!咳咳咳···」皇帝說完話,咳嗽地更嚴重了。
這次我沒有等他咳完,便沖他笑道:「呵呵···我知道你的擔心,因為我清楚你的愚蠢。選擇來此,從一開始我就看到了結局。只有我死了,你才能安心,對嗎?」
「對!咳咳咳···只要你死了,我就安心了。咳咳咳···你放心,你死後,我絕不會動蕭府,天下都能平靜如常。咳咳咳···」皇帝邊咳嗽邊說。
與此同時,一個宦官將一金樽放於我跟前。我知道裡面是什麼,不過此時,我卻並不緊張或害怕。
「哈哈哈哈···死得其所!死得其所!」我大笑,接著拿起酒樽,一飲而盡。
「哼!」皇帝嗤之以鼻,隨後他轉身離開。
我看著他背影,繼續大笑:「哈哈哈哈······」
「他笑什麼?」皇帝問身邊宦官。
「許是悲極生樂?」宦官答道。
「愚不可及!」皇帝說罷,甩袖離去。
沒多久,眼前的光一點點遠去,我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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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在長安郊外,蕭府一處農莊內。鄧屬手裡拿著一份東西,來到蕭秀面前。
鄧屬行完禮后,對蕭秀說:「二公子,班心姑娘已安葬好,就在先生一旁。」
「恩···班心在他墳前哭絕,讓他們在一起,往後也好有個伴。」蕭秀看著眼前的青山碧天,低聲回著鄧屬。
鄧屬有些傷懷地說:「先生無法立碑,等我們走後,就沒人會去看他了。生前先生去哪兒都不讓班心姑娘跟著,也不知如此是否合他的意?」
「他那樣做,只是太在乎罷了。他可不是好相處的人,能伴他左右那麼久,要說沒有生情,我才不信!」蕭秀依舊沒有看鄧屬,只是也有些傷懷地說道。
鄧屬聽罷,感慨道:「先生真是···對了,按先前所謀,皇帝已開始著手抹去先生的所有痕迹,連先生的詩也禁止人吟誦傳播。」
「恩···讓京兆堂那邊修史的記錄清楚就行了。」蕭秀依舊語調平淡地回道。
鄧屬皺起眉問:「二公子,這樣對先生是否太不公?」
「不公?有何不公?」蕭秀反問道。
鄧屬回道:「世人難道不該知曉先生的存在嗎?」
「千百年來,我們的存在,不也沒人知道嗎?他與我們一樣,若未顯於世,就沒必要讓人知道。世人只需知道歲月靜好就行了,至於負重前行的事,就由我們這種人來做吧!世人知道他的存在,未必是件好事。他生前就不太在意這些,死後更不會在意了。他與你我一樣,不是歷史選中了我們,而是我們選擇了承擔。既然選擇承擔,就不必為這些虛名浮利所動搖。我想,他也不希望自身被所有人知道吧!對了,他留下的那本書呢?」蕭秀轉過身,對鄧屬解釋道,隨後問起書的事。
「那本書已按照先生意願,交到白崇儒手中。不過,第二日京兆堂的人,就截了一份上表,請示該如何處置。」鄧屬說罷,將手中的東西遞給蕭秀。
蕭秀打開手中的表文,只見上面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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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名表》
臣崇儒言:
臣得幸運,身染書香,父居廟堂,祖受追封,世沐皇恩。初入太學,明理知義,奈何耿直,不通王道,多生抱怨。恰逢彼時,遇益友為師,勸解困心,然愚鈍不改。時至今日,年過而立,聞益友殞命,再思其言,漸曉深意,遂痛心疾首,明澈恨晚。
逝者已矣,道路猶存。前事不追,後世當忘。況臣忝居廟堂,雖為稗官,亦受斗食,自當感恩戴德,體察聖心,實錄帝跡,書王道以示千秋,記樂土以勵百代。悟先人之言,觀當世之事,而後憤蒼生之誤,嘆南面之苦。
自陛下繼登大寶,勵精圖治,以求中興。然內賊未除,外敵猶強,非己之臣遠逐江湖,宵小之徒寵立廟堂。此經年之弊,非陛下之過。百年廟堂之潰政,豈為十三載之力可匡弼?故陛下文無新治,武無外功,不及先輩之大業,盡折生來之傲骨,實可諒也!
今天下繁華,百業興旺,雖民不聊生,多有抱怨,然皆刁蠻之民,微不足道。中原之兵,莫非王卒,縱刁民千萬,手無縛雞,豈能相抗?故陛下威脅四海,閉目塞聽,斷絕百官之言路,嚴防賤民之呼聲,實乃上策!
陛下嘗追太宗功業,欲成千古明君,其心可謂雄,其志可謂大。雖時過境遷,今非昔比,臣非其臣,君非其君,然後世難知當世之事。故陛下偽造功績,書史自誇,不許今人置微詞,杜絕來者知真相,實為高明!
躬逢盛況,前世之功;得遇陛下,涕零難表。又因無知之過,有辱陛下聖輝,今願捶胸自省,痛改前非,請賜名以「長纓」。臣懇求卑微餘生,錄萬民之聒噪,書盛世之先憂。以呈陛下,證實其罪;以供千秋,彰顯帝德。
臣惶惶恭順之心,蒼天後土,實所共鑒。願陛下矜憫愚誠,聽臣微志,賜以恩名,允以錄書,臣頓首再求。臣生不負天恩,死不負史命。臣難耐李廣封侯之喜,欣然拜表以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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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李廣何曾封侯?」蕭秀冷笑道,接著對鄧屬吩咐說:「不必呈送御前了。他,我雖攔不住,但他生前摯友,我們還是護一下吧。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又有人去送死。」
「諾!門外車已備好,替衛都就位了。此去西域,路途遙遠,往後恐難回大唐。二公子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鄧屬恭敬地回道。
「沒有了。有蕭家大哥在,我沒什麼可擔心的。」蕭秀平靜地說道。他轉過身去,再看向遠處高山和湛藍的天空。此刻,他深深迷戀這天地,恨不能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呂姑娘那裡,不去道個別嗎?」身後的鄧屬,又問道。
蕭秀佇立良久,等到眼含淚水,才開口回道:「我和呂姑娘都身不由己,沒什麼好道別的。那個人的一些想法太大膽,他可以做,我們卻做不來。不說了,走吧!」
在遠去的馬車裡,蕭秀對著窗外,吟道:
歲歲家國天下夢,朝朝盛世太平憂。
自古中華多俊士,今生不負少年頭!
塵歸塵,土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