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入京
「無邊霧靄凝朝露,萬里江山始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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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珠璣正拿著手巾準備敷在我頭上,見我醒來,便說道:「先生,你醒了。」他微笑地眼角,美麗地像雨過天晴后的柳葉,清新怡人,眼睛像太陽,每每看向我,都讓人覺得眩暈而溫暖,又彷彿有一種說不出地灼熱,就好像心在燃燒。他說完,就見外屋的蕭秀走來床前,後面跟著一個眼神無光,身材壯實的大漢。我扶著床沿,準備撐坐起,珠璣忙說:「先生不忙起,先躺著恢復些氣力,奴家去準備點吃食,等奴家回來,先生再起不遲。」
這時,蕭秀也在一旁附和著:「是啊,尚兄昨夜嚇壞我了,幸虧來的及時,否則後果難料,現在還是多休息為好。」珠璣見蕭秀進來,莞爾一笑,而後拿著手巾,端著金銅魚洗起身出去了。此刻我才從珠璣的身影中逃離出來,回過神意識到,我正身處「望一樓」,應該是我暈倒以後發生的事,看著蕭秀我大概能猜到一二,也不禁為蕭秀臨事決斷的謀慮而折服。這樣一個人,能盡心輔助,我暗自慶幸,卻也想到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不由得竟心生疑竇。我遂問蕭秀道:「我是吃過解藥了?」
「對,昨夜將尚兄送來,珠璣姑娘令醫女將解藥溶於西域葡萄酒中,喂你喝下,說是這樣不會跟體內毒性相斥,從而慢慢消解毒性。當時我還有所擔憂,現在看來,確如其言。」蕭秀對我說著。
「哦,」我長吁一口氣,一邊用意看著蕭秀,一邊說道:「謝蕭兄果決!」只是一個眼神,一句話,兩個人便心知肚明,他也微微點頭。而後我看著他身邊的壯漢問道:「這位是?」
「這是鄧屬,隨我們一道去長安,算是護衛吧。他本是負責蕭府在兩都生意安全的領衛,這次去長安也是出了點急事需要去處理,所以才一道同行,」蕭秀答道。
「見過鄧領衛!」我聽完,便勉強撐起,抬手行禮。
「見過主······」蕭秀「咳咳」兩聲掩蓋他的聲音,打斷他的話,他這才反應過來,作揖行禮道:「見過先生!先生大病未愈,趕緊躺下歇著。」
這時,珠璣端著紅木浮雕托盤進來,托盤上盛著一碗紅稠羹,羹里放著一把玉勺,碗旁邊挨著一個玉器,裡面裝著白色粉末。珠璣來到床前,對我說道:「這是散步羹,是由紅棗、赤豆和葛粉一起熬制而成的,本來叫三補羹,也不知是誰,叫著叫著就成散步了。旁邊的是霜糖,不知先生口味,不敢擅加,先生可自取。」珠璣依然微笑著,高額素凈,妝補腮紅,目含春水地問我:「先生是否依然身乏,要不我去將案幾搬來,先生可不必起身了。」
「不用,姑娘思慮周全,尚某謝過。勞煩你將之放於案上,我這即下榻進食。」我回珠璣道。
「先生吃完,收拾好思緒,今晚便要上路了。」珠璣一邊放下托盤,一邊囑咐道。
「今晚就上路?」蕭秀驚愕道,轉而對珠璣作揖道:「尙兄體虛氣若,恐不堪顛簸,還請姑娘寬限一日,待尙兄恢復些氣力再動身上路。」
我撐起身來到案前,瞥見珠璣面露難色,便接過話說:「不用,我想早日去見見長安繁華,再說珠璣姑娘應也是有些難言之隱,我們又何必為難人家。」
「謝先生體諒,奴家還有瑣事要交代,先退下了。」珠璣一邊說著,一邊行禮退去。
「可是你身體······」蕭秀擔心地欲言又止。
珠璣離開以後,我看著蕭秀說:「蕭兄放心,我身子還撐得住,吃些東西就能恢復個七七八八。珠璣姑娘應該也只是聽從命令而已,若是讓他為我等擅自逗留一日,恐他主人必要責罰。如此,你我又於心何忍,我又不是病入膏肓不能走了。還有,你們下次能不能換個詞,什麼上路上路的,這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跟黑白無常討價還價呢。」
我這樣一說,他們都被我逗樂了,連蕭秀也收起了素日里的嚴容,笑著說道:「就算珠璣姑娘不是黑白無常,但那京城裡的閻王可不少,尙兄可得做好準備。」
「圭止確實不好對付,不過他未必在京城,就算在京城也沒事,他還不在我的眼裡,請二公子放心!」站在一旁的鄧屬突然說道。
「什麼?」蕭秀一時沒反應過來,我也頓挫了一下,一頭霧水,蕭秀轉念一想便笑道:「呵呵,鄧領衛想是會錯意了,那圭止遠在敦煌,怎麼會去長安呢,我說的是那些將要謀害尚兄的人,你且用心護衛便是。」
「圭止是誰?」我好奇地問道。
「圭止乃江湖人士,人稱鐵面閻羅,練就一身邪功,聽說常戴一副鐵面具,凡見過其真實面目者,皆死。曾欲稱霸中原武林,然被一群正義之士合力逐出中原,聽說後來得高僧點化,在莫高窟潛心禮佛,痛改前非,用畢生功力在刻畫佛像。」蕭秀跟我解釋著。
「哦,若是這樣,那他也算幸運的,至少未死於執念。這世間最不可理喻的,便是執念了,若真能放得下也算是一種解脫,倒是真令人羨慕,這一點上,我不如他。」我喝完粥,放下碗感嘆道。
「這世間還是要有些執念的,若真人人都參透放下了,個個禮佛,誰還管天下蒼生,難道都等著佛祖顯靈?」蕭秀不以為然地反駁道。
「哈哈,蕭兄說的是啊,嗯,這粥倒是不錯,暖胃補氣,喝完頓覺舒爽。」我聽蕭秀說完,故意岔開話題,笑著說道。
「那我去給先生再整一碗。」鄧屬一邊說著,一邊來到我跟前,準備端起托盤。
「不麻煩鄧領衛了,我已半飽。」我對鄧屬說道。
「半飽咋行,吃飽了才有力氣,今夜還要趕路呢。」鄧屬似乎沒懂我的意思,便實誠地說道。
「鄧領衛你不懂,這叫花未全開月未園,意猶未盡。再說了,若是尚兄再吃你一碗,估計就不是舒爽了。」蕭秀笑著阻止他道。
「為啥?」鄧屬不解地問。
「因為人不同啊!」蕭秀對他使著眼色,說道。見他一臉迷茫,便接著說:「好了,我們出去收拾收拾東西,讓尚兄再休息一會兒吧。」
蕭秀說完便拉著他一起出去了,他們關上門,我雖吃了碗粥,卻依然力乏,來到榻上,倒下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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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已是傍晚,待吃過晚飯,日暮時分我們便動身了。我與珠璣、蕭秀同車,鄧屬一騎在後,另有青衣衛兩騎開道,在月光下,一伙人踏雪前行。
「珠璣姑娘,不知在長安可安排好了住處?」蕭秀問道。
「門主走的時候,只交代等先生到了便即刻帶先生去長安,奴家並不清楚長安那邊的安排,只得到了再看情況。」珠璣一臉愧欠地皺著眉頭答道。
「我們蕭府在長安倒是有幾處宅子,到時不知可否讓尚兄住到我家宅子去?」蕭秀問著珠璣,把衣服裹地更緊了。
顯然,珠璣並不能做主,他皺著眉頭,不知如何回復。我便接過話說道:「蕭兄,不用擔心,我相信上官姑娘八面玲瓏,該是會安排妥當的。即便真是要去你家宅子,也得去長安以後跟上官姑娘打聲招呼才合禮節不是?」
蕭秀一邊若有所思,一邊長吸一口氣,點著頭道:「嗯!」
這時珠璣也說道:「到了長安,我們先去親仁坊,問過執事具體安排。若是安排不妥,或者先生不滿意,奴家可說與門主,再定去處,不知如此可否?」
「好!」蕭秀答道,接著假意問道:「你們在長安竟住在親仁坊?那個地方貴胄雲集,不知你家主人跨的是哪家門檻?」
「門主的事,我等屬下不便多問,還請見諒!只知那宅子原是明皇親自下令為安祿山修建,供他入朝所居,至於其他的,奴家就不知曉了。」珠璣回道。
「珠璣姑娘剛剛說了幾遍『門主』,不知你們是哪個門派?」我好奇地問。
珠璣溫聲細語地回我說:「先生有所不知,奴家身處麗景門,和姐妹們從小就是孤兒,是門主收留了我們,教我們技藝,用以謀生。」
「麗景門?這是何門何派,竟沒聽過!」我問道。
「其實我們並不算是江湖門派,雖隱於市井,卻也深入朝堂,所以大約先生並不會知曉。」珠璣非常平靜地跟我解釋說。
「麗景門?這個怎麼聽起來像曾經武周皇帝時候的『例竟門』呢?」蕭秀在一旁自言自語地說著。
珠璣聽完以後,並沒有即刻回他,稍作停頓,壓低聲音說:「請蕭公子慎言,若有機會奴家再與先生和公子細說。」說罷,我們便不再說話了,大概我們三人都清楚,外面的青衣衛就是耳目,若是亂傳,難免不會造成沒必要的麻煩。
馬車向前徐徐前進,我雖剛醒沒多久,卻也顛簸地乏了,便閉眼盹寐。再醒來時,天已微亮,蕭秀握劍抱拳在胸前,閉著眼立坐著,只是他那精瘦的身子在劍的映襯下更瘦了,全然沒有蕭坤的那份英武。而珠璣不知何時竟靠著車身,頭倒在我肩上,閉著眼睡著了,大概他辛苦了一日,太累了吧。看著他的臉精緻的輪廓,素雅的裝束,不由自主地就偷偷心醉,而他憔悴的面容又讓我心疼萬分,只願他如此般歇息,不忍打破這份平靜。
車外的馬蹄聲和車輪聲很有節奏地響著,很顯然我們都已習慣了這些噪音,就像我們都習慣了壓迫、奴役和苦難一樣,時間久了,也就不再如當初那般反感和難受,甚至能安於現狀,苟且偷睡,可噪音始終是噪音,長此以往,我們終將喪失人性,變得麻木。想想我畢生的志願,不就是想讓這天下的噪音更小一些,或者消失掉,讓人們重新獲得真正的安寧嗎?以前我沒機會去做,但現在,就此次去長安,我定要達成所願,還我華夏一個太平盛世······
突然,馬車一個顛簸打斷了我的思緒。蕭秀和珠璣同時醒來,蕭秀看著珠璣和我的樣子,時間彷彿靜止,我們三人在那一刻都不知所措的一動不動,氛圍頓時尷尬起來。珠璣見狀,趕緊行禮道:「奴家無心失禮,請先生寬諒!」
本想讓蕭秀打個圓場,卻不想他竟然又閉上眼裝睡,假裝什麼都沒看到。我只好笑了笑回道:「姑娘昨日操勞一天,想是太辛苦,若非你家門主催得緊,你們都該找個客棧歇息半晌才好。如今委屈姑娘和蕭兄在促狹地馬車裡困頓,實在是在下之過。」
珠璣聽完,歉疚地說道:「先生這樣說,真的讓奴家羞愧無顏。」
「姑娘不必如此,奔波了一夜,也不知還需多久才能到長安?」我有意岔開話題道。
「先生莫急,待我問問。」珠璣說罷,挑起窗帷問青衣衛道:「副尉,我們行至何處了?」
只聽扯韁的馬鳴和一個聲音回道:「回左信使,前邊再行十里便到陝州,雪地路滑,未敢疾馳。」
「好,你等安常領路即可,到陝州我們在驛站歇息一下,進食換馬。」珠璣對他說道。
「諾」窗外回著,而後珠璣點點頭他便馭馬上前了,珠璣放下窗帷對我說道:「等到了驛站,先生和蕭公子可稍加進食。驛站簡陋,大概只有餺飥,請二位見諒!」
「能填飽肚子,暖暖身子就很好。」我回道:「對了,你們如何能進出官府驛站?是有何門路?」
「門主輔佐的是饒陽公主,自然可以有些特權,比方說驛站,就是可以借用一下的」,珠璣輕聲說道。
「哦,如此說來,此去長安,便是要我相助於饒陽公主了?」我假意問道。
珠璣看了我一眼,眉頭稍皺,回道:「是的,我們『望一樓』的職責便是為公主搜羅天下能人異士,以備來日驅使。請先生見諒,很多事珠璣身不由己。」
「說到底,姑娘也是無奈之人,我又怎麼會忍心責備。反倒是我,應該謝謝姑娘的悉心照料才是!」我如此說著,珠璣眉宇間的歉意才漸退,抬眼看我,莞爾一笑,嫻靜而親善。
到了驛站以後,我們各咽了一碗餺飥,只有鄧屬大吞三大碗。吃完之後,換好馬出驛站不遠,便聽見一個老賴的聲音攔住了車馬:「官人大富賞金錢,官人大貴賞酒肉,不富不貴賞個飽,買通升官發財路······」
「走開,走開!」青衣衛驅趕著。
「官人你別惱,官人你別急,老漢有言說於你。老漢生來三尺三,走八方吃百家飯,遇見貴人千千萬,如今個個得平安······」那老賴不依不饒地唱著溜口。
「還有完沒完,再不走就別走了!」青衣衛有些被老賴惹怒了。
「官人你氣來把劍看,天猶哭,地猶嘆,你怎忍心殺老漢。天做蓋,地做棺,老漢死後有老天。惡報惡,善報善,無非到頭都是慘······」那老漢見青衣衛拔劍,依然不依不饒,甚至詛咒起來。
看著珠璣低著頭無奈的樣子,我和蕭秀相視會心,他撩起車簾,對跟在後面的鄧屬說道:「鄧領衛,把你帶的胡餅取兩張給老人家吧。」
那老賴趕緊跑到鄧屬的馬前,這才看清他的模樣,穿地破衣爛衫,花白頭髮胡亂地扎著,分明一個老乞丐的樣子。在他接過胡餅的那一瞬,我跟他四目相對,那眼神,不躲不閃,不卑不懼,絕非像一個乞丐的,而有點像是在故意找我。蕭秀看到已經給完胡餅,便放下了車簾。馬車也緩緩開始向前行駛,只是聽到後面那老乞丐唱著的溜口越來越遠:「今日貴人行大善,此後天天保平安。好人終究有好報,升官發財少不了······」
「剛剛那個老頭」,蕭秀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道。
「剛剛那個老頭怎麼了?」我疑惑地看著蕭秀問道。
蕭秀回過神來,看著我,又看了看珠璣,笑著說:「哦,呵,沒事,只是覺得有趣。」
這時珠璣接過話說:「這般可憐,而我卻無能為力。門主說天下乞丐太多,若一一解囊相救,豈不是人人都要做乞丐了,說到底還是他們咎由自取,凡門內之人皆不予施捨,此為門規。哎······」
看著珠璣無奈地嘆著氣,我寬慰道:「既是門規,姑娘遵從便是,也無需嘆息什麼,無論如何剛剛那老漢至少今日是不會餓肚子了。」
「我只是無奈罷了,這世間誰能決定出生?誰又會料定遭遇呢?有多少乞丐真的是願意做乞丐的,他們又何嘗不是無奈。我跟他們一樣,都只是無法選擇。」珠璣一邊說著,一邊眼含淚水。
我分明看到那淚水裡的委屈,雖不了解他經歷過什麼,卻在此刻能感受到這些話是他最真的心語,同時也說到了我的心坎里。於是我收起了憐憫,說道:「既然無法選擇,那就不去選擇,只做此刻該做的事就好,無慮其它!」
蕭秀看向我,珠璣也收起了嘆息望著我,而我肯定地看著他們的眼睛,給他們一個堅定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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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我們於日中和黃昏時分,在路上的驛站稍作休整,進食換馬。第二日破曉之時便到達長安,望著長安城,我不禁喃喃自語:
陰陽破曉出名士,古往今來憶幾人?
莫問生前尺寸功,當馳宇內平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