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非敵非友
滄州坐擁大荒最大的港口之城,往來船舶無數,海鷗與白帆共舞,財富則與自由相呼。遠離內陸的海港成為戰火的避難所,而水手們此起彼伏的口哨讓玉蟾想起西州流竄不休的匪徒。滄西唇齒相依,匪患與海盜成為兩州鮮明的標誌,為內陸安寧畏斗的百姓所深深忌憚,而此時卻成為阻擋難民西遷的最佳借口。
滄州縱容海盜肆虐霸佔航路,西州則無力管轄盜匪猖獗,他們本就是一丘之貉。
玉蟾按照既定的時間準時叩響滄州府衙的朱紅大門,其人姓羅名扣,出自西州匪寨,后輾轉流離成為海港的碼頭水手,以海盜發跡,從買官洗入白道,受州府千金青睞,最後年近四十之際成為滄州最大的話語人,同時也是滄西最富有的貿易商。
他的面孔與情報畫像有所不符,只能從大腹便便的體態和圓滑靈活的眉眼處依稀可分辨往昔的幾分輪廓。錢權二字在人的臉上昭然若顯,同時也體現在他們面前交疊成塔的美食之上。
鮮紅的海蟹正對著玉蟾張牙舞爪,被精心的擺至塔頂,恰好遮住對面羅大商人的半張臉盤。滄西人講究席上生意,正所謂酒席千古事,唇中知得失,玉蟾未動筷著,只覺的琳琅滿目的盛宴鮮腥刺鼻,極其不適。
羅扣笑臉相迎,堆滿刻意討巧的圓滑:「蟾宮大人所言不假,下官作為滄西百姓必然無時無刻不想保家衛國,替我朝平南定北出一份微薄之力。只是下官也是滄州的父母官,滿城的老百姓都眼巴巴的盼著衙門口張貼新政,早起貪黑歸家候一個好消息,一枚定心丸。」
他手握精緻銀筷,不慎滑落魚肉,濺起一道乳白湯汁:「大人若是食慾不佳,不如嘗嘗這道菜。此物名為無面魚,乃滄州老漁民潛入深海捕撈所得,又經過下官門下的庖廚精心打磨烹制,肉質滑嫩,新鮮爽口,即便是吃不得海類鮮味的人也對此讚不絕口。」
面前杯碟很快被撤走,有僕從恭恭敬敬的呈上小兒臂寬的圓碟,只正中心橫躺一條手掌大小的白魚。特有的繁雜魚刺被細心剔除,剖腹只餘一勺細膩白肉,和一雙魚目仰面不知盯著何處。
本是口若懸河的羅扣此時卻一言不發,只面含笑意的看著她。玉蟾猶豫片刻,終究拾起筷子,將碎肉送入口中。
她臉色微變:「苦的。」
「哈哈哈,說的沒錯。」羅扣大笑起來,面對神色冷漠的玉蟾姬他連道,「大人有所不知,此魚乃本府首創,放眼滄西乃至大荒也只此一家,味道雖苦,但妙在肉質絕無僅有,紋理分明,獨一無二。」
「滄西首府仍有餘力費心烹制此等奇材,想必調撥糧草,遣兵東至也並非難事。」
「非也,非也。此魚名為無面魚,群居海底,常成百上千結隊而行,得來毫不費力,售價尚且不如溪河小蝦,因天生味苦而無人問津。」
玉蟾問:「首府的意思是不願意?」
「大人說笑了,下官只是在談食材。」
「咄咄逼人並非朝廷所願,如今戰事緊迫,南北步步相逼,若得滄西一臂之力,必能扭轉形勢一舉殲敵。」
「我滄西不過寥寥,兵殘力衰,上了戰場也不過是小魚主動投食,大人太抬舉了。」眼見玉蟾臉色越發難看,羅扣忽轉口風,「下官絕非不知好歹之人,國難當頭斷然不敢作壁上觀,雖於出兵一事有心無力,但定也全意供給糧草馬匹,保中原後勤無憂。」
玉蟾緊抿雙唇,垂眸而思,不知在想些什麼。
……
只動了幾口的滿桌佳肴很快被撤得一乾二淨,毫無生氣的魚類吸引了來人的注意,他饒有興緻的觀察著那雙被特意保留的魚目,與那默然離去的玉蟾姬倒有幾分神似。
「您是貴人,自然是上座。」
面對熱情過頭毫無架子的羅扣大商,和尚摘下兜帽,露出金色雙瞳:「本以為大人會顧忌我的存在,直接對教坊司的人不屑一顧,掃地出門。」
「不不不,您折煞小人了。」和尚雖無身份來歷,卻攜楚王最高信物而來,南楚的特徵金瞳更叫他不敢有半分失敬。只是羅扣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遠處西北的小小滄州為何會吸引到南楚的注意,更不知他們所求為何,「您是貴人,小人豈敢怠慢,只是對那朝廷鷹犬也需做好人前功夫,暫且不得撕破臉。」
和尚一派悠哉自然,來時恰好遇到玉蟾登門,便隱於幕後將兩人所談聽了一清二楚。他邊聽邊樂,滄西搖擺不定,嘴上說著提供後勤保障,但途經之路難免經過流匪狂徒之地,更不提北陌難民疫病交加,凜軍奇襲,要河州子弟等他們的補給,也不知道等到猴年馬月。玉蟾姬是否善罷甘休,而今南楚又來的莫名其妙,恐怕羅大官人的腦子裡已經翻江倒海了吧。
還有北牧,想來他們才是距離最近,來的最快的人才是。
和尚哈哈一笑,拍了拍幾乎要把自己肥碩的身軀彎成一團球的羅扣:「我不是貴人,我是一個和尚,化點緣,聽點故事,你說巧不巧,楚王就喜歡聽我講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滄州海盜水手鼎負盛名,金銀財寶,美女英雄數不勝數,你給我講講。」
羅扣抬手抹去額汗,絲毫沒有因對方自稱的身份有所寬心:「好說好說,只是小人不善言辭,不若請來城中最有名氣的說書人為您講述。」
「不用那麼麻煩,我也趕時間。」和尚笑眯眯的,「聽聞大人也曾在海上叱吒風雲,甚至跟隨當年的海盜大將西征,最遠抵達西陸新國,帶回不少奇珍異寶。就講這個,切身體會才是印象深刻,大人不會再推辭吧。」
「那是……自然。」
……
等到和尚大搖大擺的離開府衙大門已經是三更天,羅扣還算給面子,並未像跟蹤玉蟾姬一樣派人探尋他的住處和行蹤,於是他沿著寬闊大道盪回休憩的客棧,迎來程驍大將軍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大爺您可真是我祖宗,這裡不是澤州,也不是雲州,這裡是滄西,是那群痞子流氓的老家,你晃蕩了一天不見人影,居然還有臉回來。」
和尚抹了把臉:「程將軍又當爹又當媽,放些假不好么,你家楚王都撂攤子度假去了,你怎麼還跟個孩子他爹偷情的怨婦一樣咸吃蘿蔔淡操心。」
「能一樣?他那是累,我這是急!」
「行。」和尚退了兩步,不再跟他計較,「起開起開,我有事。」
「什麼事。」
在程驍想也不想的拒絕他之前,裡屋傳來少年人的聲音,無波無瀾,聽不出心情幾何。和尚朝身前攔路的程驍得意一笑,側頭喊道:「沒睡就行,年紀輕輕睡那麼早多沒意思,老媽子都沒程將軍管的寬。」
自黑暗中逐漸顯現一道人影,身著短衣常服,靠在榻邊一側,面孔仍舊隱於陰影之下,卻能隱約分辨出少年倔強的發梢微微翹起,彰顯著與主人不一樣的朝氣。
「這裡沒有我要找的東西,該回去了。」
和尚應和道:「沒錯。那所謂的寶物是羅扣年輕所得,可以蠱惑心神,掩人耳目,根據此人不清不楚遮遮掩掩的描述,九成九是名器榜第十的九搖鈴,傳聞中惑亂君主致西陸三代亡國的凶物。」
「嘿,別這樣看著我,直接問本尊才是最快的辦法,照你那副拖拖拉拉道上朋友的打探方式,得磨到何時。」
程驍長哼一聲。
和尚眯起金瞳:「不過,找不找得到你家楚王當真在乎嗎,這幾日不也只是遊山玩水吃好喝好,別說你,都沒我來的勤快。」
「若是真不在乎那就好了。」
「程將軍莫要小聲嘀咕,在場的人不都耳聰目明,這是在當誰聽不見?」
少年換了個姿勢,單手撐起腦袋,適時打斷幾欲抬腿踹人的程驍:「長生不老,起死回生,窺星改命,我當然在乎,只是還不到時候。」
「時候,何時才是時候。鳳凰血脈涅槃重生,百年還是千年,哪裡等得起?」
「不論何時,我等楚軍必當堅守至最後一刻。」
和尚瞪了搶白的程驍一眼:「這是表忠心的時候嗎。等,你家主人如何才能乖乖坐等天上掉餡餅,不走點偏鋒邪路他都不姓楚,更何況等上百年之後,誰給誰送終還不一定。」
少年忽然輕笑。
和尚皺眉:「笑什麼?」
「你總說程將軍多管閑事,他確實操心勞累,可你才是那個火炮脾氣,一點就著的人。」少年抬起頭,即便在黑暗中,臉上繁複華麗的紋路依然有隱隱金光流過,「我說了,不急,我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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