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堯

堯他很特別……

夢賢從導師那出來，已經過去了將近四個小時，他並沒有像平時一樣繼續留在夸父世界，感受熟悉又陌生的人際環境，用熱鬧的氣氛，來彌補自己高強度工作而疲憊寂寞的心情，而是一反常態的從系統中退了出來。

他回到了現實當中，那個狹小的個人倉，並沒有召喚青雨的出現，只是默默的懸挂在機械臂上，思想還停留在導師的小屋裡，出神的望著房屋前那片綠色的田地，細細的額品味導師最後一句話的意思。

是啊，堯很特別……

過了很久，夢賢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精神確有些恍惚，眼前竟然浮現出堯的樣子。可能是太久沒見了吧，眼前堯的，模樣有些模糊，但是他那獨特的有些木訥的神情卻又那麼的清晰，那雙擁有灰白色瞳孔的眼睛，沒有人年老時的渾濁，反倒透著睿智，堯本身也是這樣一個複雜的集合體，除了他自己誰也不能理解他獨特的思想。

夢賢有時會有奇怪的想法，堯並不屬於夸父號，甚至不可能誕生在夸父號上，他與這個集體格格不入，就連夢賢心中最睿智的導師也經常感嘆堯的特別，可能也只有在地球那幾百億的人口中才能誕生這樣的人。

和堯在一起的所有事情，夢賢都不會忘記，每一件小事在心中都是那麼的清晰，想著想著，夢賢感覺時光倒回了很多年前，想起那顆夸父號上奇異耀眼的明星。

從有記憶開始，夢賢在夸父號上生活了30多年，而在他的印象里，生活時間最長的就是他成長學習受訓的那個區域。那裡比起正式入伍后的這個不到10平米的小倉來說實在是太大了。

訓練倉，教學倉，休息倉，娛樂倉……

還有39名不同年齡段的同學，除了智能系統學習輔導之外，大家同吃同住，互相競爭，互相扶持，所有人即使無情的對手，習慣的玩伴，也是最親近的家人。

堯則是這個家庭最特殊的一名，沒有人能夠清晰的記得他是何時出現在這個群體中的，好像是哪一天，大家突然意識到了他的存在，而其實他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卻又忽略的他的存在，而就算大家注意到他的存在，也並沒有將他視為這個小小群體的一員。

而堯也並不在意，依然獨自一人坐在那個好像只屬於他的角落，大部分時間都在一個人發獃，周圍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吸引力。

那時大部分人年齡都不大，也不懂事，有一些同學休息之餘經常拿他開玩笑，用各種方法襲擊這個孤單的身影，而堯在受到意外的襲擊后，也不為所動，有的時候會慢慢的轉過頭來，默默的盯著取笑他的人，夢賢偶爾會發現，他的眼睛里就那麼一瞬間閃過一絲光芒，然後眼中又變的灰白空曠起來。

曾今也有很多次，在第一導師的帶領下，穿著同一種制服的人將堯帶走，過了很長時間，又會有不同的人將他送回來，奇怪的舉動在這個單調的環境里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但除了導師之間的傳言以外，學生們誰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奇的夢賢同有些同學一樣，偶爾會悄悄的躲在某個角落，偷聽他們和導師之間輕聲的談話，由於距離的原因，夢賢只能隱隱的聽到不太連貫的詞語，基因、發育，先天、腦神經、自閉、回歸……這些詞語他當時似懂非懂，只是在堯不在的日子裡，有些心不在焉，暗暗的替有一次離去的堯暗暗擔心。

隨著年齡的增長，一些人加入進來，又有很多人離開，夢賢開始明白了很多事情，和他年齡相仿的同學心智變得更加成熟，這些人對堯的態度開始慢慢變得怪異起來，那些以前經常對他的嬉笑嘲諷的態度漸漸消失了，當堯每次被同一些人帶走的時候，大家會停下手裡的事情，轉向堯所在的方向，默默的看著他的離去，彷彿是為他送行，因為大家心裡感覺道，每次他的離開，都可能就是永別。

不過有些事情的發展，總是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人們的擔心好像是多餘的，因為每一次導師都會親自將堯接回來，而旁邊經常跟著的還有同一位面貌很年輕的幹練女人，夢賢曾今聽別人稱呼她為慶都博士。

不知道為什麼，夢賢從和堯第一次見面開始，就對他產生了一種很親切的感覺，這種微妙的感覺是夢賢從其他人身上完全體會不到的。雖然長時間以來，夢賢從來沒有和堯有過一次完整的對話，但在這種感覺的影響下，夢賢在很小的時候就經常不惜為了保護堯，而對抗成群的其他孩子。因此，夢賢也難以避免的成為了被很多人孤立的一員，他從來沒有後悔過，每次感覺委屈的時候，都會暗暗的擦掉眼角的淚水，微笑的拍拍堯的肩膀。

直到很多年後，夢賢偶然在資料庫中發現，原來堯和他的基因都是取自同一個對父母，但又是不同的jing子和luan子，而且是幾乎完全不同的基因序列。這樣的他們擁有時空中連接的基因來源，卻有著各自不同基因和不同的孕育環境，這在地球的傳統文化上，他們是血親兄弟，可能就是這樣蒙蒙之中的血脈聯繫，讓夢賢對他的感情與眾不同。

現在回想起來，夢賢在孩童時期大部分時間都很快樂，感覺也很短暫，大家在打鬧、嬉戲中慢慢成長成熟，又漸漸的各自獨立起來，有些人在不知不覺中消失在大家的視線之中，再也沒有出現過，如同他們的出生相聚一樣，自己沒有任何決定的權力，經歷過幾次以後，隨著新成員的加入，很多離去的人都被慢慢遺忘。後來夢賢才知道，那些人是由於綜合能力評分沒有達到預期標準，被送入冷凍箱，等待……回歸。

不知道從第幾代船員開始，由於離故鄉地球的超長距離問題，夸父號無論是在信息傳輸時效準確性上，還是技術支持和物資補給上，都慢慢變成一個巨大的問題。距離難以避免的成為了，夸父號和地球之間巨大的屏障。雖然在出發之前，這種情況被頂尖的科研機構論證過無數次，也提出了幾項理論上可行的實施方案，但是沒有一點實踐的理論終究是一種美好的想象，夸父號在問題完全超出估計的那一刻，幾乎完全陷入了困境。夸父捨己為人為人類奉獻精神的良好傳承，雖然避免了船員思想問題而產生的管理混亂，但是所有船員面對的物質困境，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發嚴重起來。

艦隊高層迅速執行了出發前的原定應對措施，他們也清楚的知道，越是在這種危機的時刻，除了要實行嚴格人員思想管控和異常交流等管理制度以外，其他原定物資使用計劃的革新都是必要的，飛船上物資緊缺，因而對能夠從事相關研究高智商人才的渴求是前所未有的。

飛船內開始實施相對殘酷的人員管控計劃，並分階段加速解凍一大批受精卵，同一時期培育更多的船員，同時採用強化考核制度對這些孩童，包括管理層在內的所有船員進行評估，一旦有人被判定為不合格，都會被強制送入回歸倉冷凍，等待藉助每次獲得補給箱中額外設備，將那些人反向發射出去，飛向地球方向，進入那個希望渺茫的回歸之途，而堯就在15歲之前差點被回歸。

事情的轉折發生在堯剛滿15歲以後不久的某一天，他這次離開時間很短，當他從外面被送回來的那一刻起，突然變得與眾不同，他就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一樣，他變得聰明，成熟，開朗，就連容貌也因為他生動的表情變得讓夢賢有些陌生起來。

堯就這樣重新進入那個他陌生又熟悉的集體，經過短暫的適應后，堯很快融入這個「階級分化」已經很穩定的群體，並且波瀾不驚的取代原來的「中心」。他成熟、睿智、幽默、善解人意，一切可以用在人類身上的褒義詞彷彿都可以用在此時的他身上。

讓夢賢印象最深的一件非常小的事情就是，所有學員在畢業前一直需要在左胸前佩帶一枚正方形的身份標牌，上面顯示夸父號標誌、個人基本身份、組別、級別等簡要信息，以方便導師和學員之間相互辨認。久而久之，所有人對這件事情習以為常，並沒有人太多在意這個細節。

然而，忽然有一天大家驚奇的發現，堯將他的身份牌旋轉了45度，裡面的文字圖案也被適當的反向旋轉了45度，這樣以來原來古板的正方形，竟然變成了靈動的菱形。

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改變，在學員里掀起了一陣不小的波瀾，很多人開始請求堯幫助他們修改自己身份牌，並加入了更多色彩和有趣的短語，表達自己近一段時間的心情。

比如說，煩著呢；今天晴好；懸樑刺股中；考核壓力山大……有些奇思妙想的語言，就連幾個古板的導師看了以後都忍俊不禁。這種打破傳統緊張教學模式的行為，很快引起了艦隊高層的注意，經過短暫的討論，第一導師及時制止了這種行為，並要求所有人將身份牌改回了原樣。就這樣這場風波在大家的反對聲中被強制平息下來，但是古靈精怪的堯暗暗的將正方形四條邊的中點連上淡淡線條，在身份牌的裡面又形成了一個內接的菱形，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這樣類似的事情發生了不少，但也不是太多，堯牢牢的把握住了「適度」的概念，在沒有引起大多數導師反感的情況下，在學員中散發著異樣的光芒，吸引著所有人的注意，成為了不少人心中的偶像。

堯雖然這樣聰明過人，但在本身性格上卻有一些缺陷，只有作為他最親近的人才能發現，堯是一個擁有多重性格，或者說是多重人格的人。

很顯然堯自己早就發現了這一點，所以平時的他很注重隱藏其他的人格特點，就算不經意間流露出來，也會被他輕描淡寫的矇混過去。

不過堯也有失控的時候，畢竟在某些外界刺激下，他也是不可能完全掩蓋住這樣的人格特質，總有那麼一段時間、一時、一瞬間他會不能壓抑的爆發出來，幸運的是，大部分都在他獨自一人或是和夢賢在一起的時候，這些事情給夢賢留下了很深刻的記憶，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究竟他學生時代的表現是不是他本來的性格呢？夢賢現在也不是很確定，因為以堯超越常人太多的成熟和才智完全可以將大家所喜愛的那種人格，淋漓盡致的展現給別人。

而改變之後的堯彷彿依然記得夢賢為以前的他的付出，和夢賢之間的情義更加牢固，他們經常在一起搭伴學習、訓練、聊天，有時一聊就是一晚上。堯豐富的知識量和很多奇思妙想經常讓夢賢驚嘆。在兩個人相處過程中，與其說是交流聊天，其實大部分時間，夢賢都是像學生一樣傾聽，那些導師和資料庫里完全沒有提過的事情每次都讓他聽到忘卻時間的流逝。

曾經很多次夢賢都會好奇的問堯，他所說的這些事情都是哪裡知道的，當時堯看向他的眼光中總會有些閃爍，隨後哈哈的笑著說，這都是聽導師告訴他的。其實夢賢知道堯沒有說實話，因為他覺得導師對他也很好，但從來也沒和他說過這些。可是誰沒有自己的秘密呢？夢賢覺得以堯的聰明肯定是破解了資料庫里更高級的許可權，然後偷偷的將那些事情告訴自己，如果東窗事發，上面追查下來，也不會牽連到自己。

由於堯考核成績優異，他很快被第一導師推薦給司令部直屬參謀部，所有領導層的人當時很重視，因為沒有地球上龐大的基因和人口的基數，能孕育出智商超群的人類是概率極低的事件。

尤其是在這資源技術匱乏、基因庫相對單一的夸父號上，每一個天才都可能為夸父計劃的脫離現有困境提供難以想象的幫助，甚至有可能是夸父計劃成功的關鍵。

有總司令部的關注，其他部門自然效率飛快，沒過多久就提前讓堯畢業進入參謀部了。後來由於參謀部內部保密的要求，夢賢和堯很少有機會聯繫，但堯總是找機會聯繫夢賢，他們每一次簡短的通話，夢賢似乎都能感到堯語言中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

堯工作很順心，他猶如從湖泊進入了大海，一切對他來說充滿希望。如果所有的一切一直是這麼進行下去，堯和他現在又是一種什麼情況呢？

夢賢攥了攥拳頭，長出了一口氣，還是遵從自己的內心和導師的囑託嘗試著聯繫了一下堯，本來他沒有抱太大希望，因為現在的堯已經完全沉淪下去，而此時他應該不是在漫不經心的工作，就是沉浸在遊戲世界里，很少和其他人交流。

以堯現在在船上從事的底層機械技術工作所能得到的算力，他並不沒有條件去那些高級別的虛擬場所，但是他似乎並不在意這些，依然長時間的泡在那些二次元程序化的遊戲世界里不能自拔。

夢賢曾今很多次試圖接近堯，想要開解他的心結，但是都被他冷漠的拒絕了，幾次三番后，夢賢的熱心終於被澆滅，只能看著他遠遠的離開的現實生活。

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夢賢也記得很清楚。

大概夢賢快畢業的那年，堯突然出現在他面前，這時的他們已經有一年沒有聯繫了，堯的精神不大好，單從眼神和氣質夢賢差點不敢相信，這個人就是他最親密朋友的堯。

堯的形象和氣質變化很大，讓夢賢有種看到某些來這裡授課的年老教授一樣。

堯客氣的和所有畢業學員握了握手，並要求獨自和大家分別談了一會，很快就走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堯確從來不和任何人提起，同樣的，堯也不斷的和夢賢疏遠了起來

後來，夢賢從別人口中聽說，堯變的越來越頹廢，彷彿失去了活著的信念，他很快被總司參謀部開除，下放到航線分析部，但不久又被調入物資管理部，最後竟然去了維修隊。

這就是天才的歸途嗎？夢賢不禁有些悲哀，堯從小差點被回歸，又奇迹般像超新星爆發一樣重新開始，帶著耀眼的光芒和強大的能量，出現在大家的視線當中，眼看前途一片燦爛，確因自暴自棄又回到了原點。

「大哥，你找我？」等了一會，夢賢正打算放棄的時候，堯回復過來一段語音，他的聲音瓮聲瓮氣，顯得懶洋洋的，不知道正在幹什麼。

「沒什麼，恩……好久沒見了，就是想聯繫一下。」長時間的隔閡，讓夢賢說話也有些不自然，心情也略有些緊張。

「哦！那剛好，我本來也想找你，不過我現在沒有時間……」

夢賢心中一冷，最後一句話和以前堯拒絕他的回答差不多，不過他也想來找我什麼意思，夢賢聽出來這句話的轉機，堯有了一些變化，是因為他自己想通了嗎？

「哦……對了，你最近沒有在發生上次意外離線的情況吧！」

意外……離線……夢賢馬上想到不久之前自己受到的處罰，看來這件事情在整個夸父號上已經傳開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全船，通報這才出了多長時間，而且部門處罰明明沒有進行全船通報，現在就連不問世事的堯都知道了。

「可能……有吧，」夢賢不知道堯為什麼問這件事。

「又發生了？幾次？什麼時間？」堯的聲音突然變的有些急切起來，往往幾句平淡話語就會掛斷的堯一反常態。

「恩？應該就發生在幾個小時前那一次，不過……不過沒事的，我這次備份了數據……」夢賢被堯的語氣嚇了一跳，然後急忙解釋說，就像面對自己動力部的同事一樣，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次因為同樣的情況，被同事進一步孤立了，那樣不光自己會很快離職，而且不久可能就會上回歸名單。

「不用管數據了！」堯大聲的打斷了夢賢的解釋，口氣中透露了一種不能自持的狀態。「你仔細聽我說，現在立刻聯繫航線管理部，他們不管，你直接聯繫總參謀部，甚至動用一級危機許可權直接聯繫司令部都行，現在夸父號航向肯定又偏離了，時間就是兩個多小時前你出現未知狀態的時候。現在！馬上聯繫，不能耽擱。還有！不要提起我，我還會聯繫你的，如果我分析的沒錯……」

堯並沒有說完這句話就切斷了通話，不過夢賢還是隱隱的聽到了堯後面嘟囔了幾個字……

大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