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水中央

二十二、水中央

第二日正好是雙日,韓松晨間仍去劉氏族學聽課。吳先生是個面相板正的中年人,對她的出現不以為然,但礙於主人家的吩咐,沒有說什麼,給她在後排角落安排了一張小案。

十幾個孩子雖然師從同一個先生,但所學內容並不一樣。吳先生先在廳中轉了一圈,查看了每個學生的進度,最後走過來問她:「女公子讀過什麼書呢?」

韓松謹慎地說道:「在家學了幾個字。」

吳先生道:「那寫幾句《訓纂篇》*吧?」

韓松道:「學生不知道這篇。」

想必這是一部家喻戶曉的初級教材,吳先生面露不虞之色,又道:「《博學》呢?」

韓松赧然道:「亦不知。」

吳先生嘆了口氣,念道:「公孫西門,樂正東方。」

韓松一頭霧水,吳先生道:「寫這幾個字。」

她這才反應過來,想了想,提筆依樣在麻紙上寫了。吳先生看了,道:「字倒寫得不錯。」

又念道:「稻黍稷粟,葵韭蘇姜。」

見她逐一寫了,又道:「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韓松寫了前半句,聽到後面實不知道是在說什麼,不由為難地停筆抬頭望他。這位先生臉色倒變得和氣一些,緩緩道:「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而已*。」

這倒不難,韓松寫了出來。吳先生這回若有所思,開口卻念了一個長句,道:「以吞軍之壯志,溘盡渠流;伯王之威名,遽散墟丘。身先殞滅,何言天命在茲?止增笑耳!*」

他只說了一遍,韓松勉強跟上。吳先生伸手虛點幾下,大約是有字詞寫得不對。但他也沒有講解,尋思片刻,拿過來一卷竹簡,說道:「我不曾授過女學。你既然來了,也沒有別的安排,就從這幾篇開始吧。」

那竹簡背面都已經磨得很光潤,大概是吳先生自己的。韓松謝過了,接過來看。書卷展開,看起來是部詩集,邊上蠅頭小字寫著註釋。她一眼掃見篇頭幾行字,心裡一震。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竟是一篇《關雎》!

韓松自從到此地之後,聽說的人物歷史都是陌生的,雖然語言風俗有相通之處,但已經當作異域看待。此時忽然看到前世見過的文章,又是驚喜又是惶惑。她卻不知道,吳先生出的題里已有她所謂詩經的句子,只是超出了常識水平,沒認出來罷了。

吳先生叮囑幾句,也就自去了。韓松滿腦子胡思亂想,草草讀了幾句。轉眼熬到了下學,劉十六湊到前面來,一旁跟著一個默不作聲的十九,說道:「你怎麼臉色這樣難看,吳先生訓斥你啦?」

又瞥一眼她案上留下的麻紙,吃了一驚,說道:「『身先隕滅何言天命』……你竟學到《文選》了嗎?」

韓松把紙筆收起來,道:「吳先生考我的,我沒考過,讓我先學《詩》。」

說到這裡,她心裡一動,指著那紙上句問道:「這句話說的是誰?」

十六說道:「《霸王無有天命論》,講的是開國之前的神武伯王!說他有霸道而無王道,以勇力一統天下,卻橫死溝渠,引起十年混戰。」

隨即笑道:「庾希年本是大文豪,因年輕時寫了此文,身後議謚,得了個『繆』字。說他名過其實,誹謗前賢。不料之後此文編入了太學教材,庾家人便請求改謚。這是頂有名的一件事,我幾位叔伯提起來要打架的。你若想看雞飛狗跳,就在我家門口大喊『霸王論』三個字。」

*

韓松心神不寧地回去吃午餐。她用完飯,在桌前看那捲《詩》良久。經姜氏提醒,才想起還有另一位老師的課。申時又稱哺時,大約是午後到日落用晚餐的時間。不知道這位先生打算什麼時候下課,姜氏便給她裝了一小盒糕點帶上。是用米粉做成的,有淡淡的甜味,就是吃起來有些粘牙。

這日沒有下雪,開闊的庭院里空氣清冷,草木氣息浮動。小妹捧著食盒跟在後面。韓松偶然回頭看一眼,發現她雙眼直盯在盒子上。

韓松在這裡不久,已經發現主人一日有三餐,僕役卻只有早晚兩頓。她看小妹大概是餓了,便對她說:「我去見先生,你找個沒人的時候,把糕吃掉吧。」

小妹似乎多學了一些規矩,仍舊很怕生的樣子,低著頭說道:「婢子不敢。」

韓松說道:「不要緊。」

小妹仍舊不應,她就說道:「做得太黏啦,我本也吃不掉。你幫我吃了,免得姜姑姑問我。」

小妹便道:「諾。」

韓松心中有事,也沒再問。兩人走到西苑,才發現這裡格局複雜。一位雜役聽她描述一番,一路將她們領到一處小院前。三個男孩子都已經到了,有些拘謹地站在緊閉的窄門邊。院子里十分安靜,積雪牆頭探出三兩枯枝幹。檐下掛著一隻小燈籠,絹制的燈面上用淺淡的墨色寫著「晦光」兩個字。

韓松見到不棄,還是頗為高興,問道:「你怎麼沒去上學?」

不棄說道:「我下午本要隨聶師傅學騎射。如今要上殷先生的課,就挪到早晨了。往後逢單日還是會與你們同去的。」

正說到這裡,一小童把門打開,請幾人進去。韓松隨之穿過窄院,瞥見花圃里滿是枯枝荒草。屋內有個頗大的書房,各色絹布,竹簡和書冊分門別類地擺滿了整面牆。中央擺著一張長几,幾面坐席。

殷昀獨自坐在窗邊向光處,拿一支細筆批一卷竹簡,膝邊有一尊銅爐蒸著一壺茶。見他們進來,只點頭示意一下。

韓松在席上坐下了,看見面前有分開放置的厚厚幾沓文章,紙質相當粗糙,墨跡暈透紙背。第一篇標題是《晏太子都寒質於滄亡歸》。

這位殷先生今日束了發,看起來精神好了些,但依舊披著厚重的裘皮。他很畏寒的樣子,室內卻沒有燒多少炭火,空氣很冷肅。幾人見他面色淡漠,自顧自在房間另一頭寫字,也不敢說話。過了一會兒,劉不棄小聲說道:「請問先生,今日學什麼呢?」

殷昀說道:「案上有文章,文後有答卷,做完了就可以回去。」

原來殷昀說了一句「過來念書」,還真的是念書。

幾個孩子面面相覷一陣,不棄便伸手去拿文章。韓松翻到末尾看,有十幾道題,開頭一道是:「都寒何人也?彼所求為何,何以成,何以滅?」

其後一排都是類似的句式。

她對史學很感興趣,正翻回前文看時,劉十九忽然說道:「殷先生那日出攻城的題來挑選學生,學生以為,是要教我們攻城略地的本領,為什麼讀的是史書呢?」

殷昀目光仍在手中卷上,說道:「你曾經讀過嗎?」

十九說道:「雖然沒有讀過,但知道說的是刺客的故事。一國統帥有兵馬而不用,怎麼能依仗一個刺客解決問題?【】呢?」

殷昀聞言轉過頭來看他,道:「我看你兄弟二人那日說攻城,講得頗有條理,是從《墨攻》里讀到的吧?」

劉十九聽他似有稱讚之意,氣勢反而弱了些,道:「是。」

不料殷昀道:「正是如此,攻城略地的計策,就算你這樣的小孩兒,看了幾篇文章,也能說得頭頭是道。若說識文斷句,我的作用比不上字書,何需我來教呢?」

十九臉漲得通紅,半晌說道:「既然書上的道理只要認字就可以讀到,我們又為何在此念書呢?」

殷昀對學生講話固然可以毫不留情,但十九如此質問老師,便很無禮。十六聞言,在桌下猛悄拉他的衣袖。殷昀卻沒有惱怒的意思,把手中卷放下,架在硯上,說道:「為將的才能中,有能日積月累學到的事,有需靈光一現、巧合而成的事,也有兀兀窮年,而終不能成的事。

「迎敵而上之豪氣,治軍不潰之威儀,不是書齋里能夠學到的。機關秘術,神妙陣法,略讀可以,修習則另有門徑。但人心動向,利害來往,卻可以通過博聞廣見來學到。

「分析這些史事,雖不能教你排兵列陣,卻能教你人因何而戰,因何而亡,看到人何時生退意,何時起殺心。然後與敵交戰,才能見其所趨,攻其所懼。古人云:料敵必至,我自往待之。此所謂謀攻,所謂后發而先至。」

他說到這裡,用指間筆點一下十九,道:「峻公子口中說道,所行只為實績,不計較名聲。其實不過是趨功名大於德名罷了。公然趨名求利,必然影響所治之軍,全軍都更易被眼前利益引誘,廢弛紀律,鋌而走險。」

又點了點十六,道:「嶸公子行軍求正,有統帥的氣量。但性情耿直,不善作偽。為正軍時固然無恙,局於劣勢窘境時,恐怕便無計可施。」

對不棄道:「逸公子寬容豁達,無有爭心。提出的策略不計算成本。若為一軍統帥,行事需兼顧首尾,可以如此草率嗎?部下若有爭鬥之心,互相攻訐,公子能否調解呢?」

又對韓松道:「女公子推測出了題目的來由,不能攻城,卻能攻心。人在局中時,能勘到局外,可以說是上智了。然而手握重兵,卻先言和,未免過於柔善。若對方假意拖延,或先降后叛,恐怕便無法決斷了。古往今來,沒有無拔城之心卻能守住城池的人。」

幾個孩子此時沒有了懷疑的神色,卻都顯得有些惶恐。殷昀倒笑了一下,又道:「山川十世盡改,本性萬年難易。我們反躬自問,不是要修身成為完人,而是要能料敵之不可變可變,應以我之可變不可變。」

他發表了這一通長論,臉上浮現出一點倦怠的神色,低頭看一下茶壺,又把竹卷揀了起來,道:「交了卷才許回去。有實在想不明白的,再來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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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松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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