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懷採薇
韓松得殷昀評價她一句「上智」,多少有點得意,以為自己如果不特別突出,至少與幾位同學相差彷彿。不料她議論能力如何尚且不知,首先高估了自己的文言水平。這些文章斷句簡略,人物地理又沒有一個認得,對她來說著實十分艱深。冬日裡天黑得晚,一轉眼便日落了。劉家的孩子紛紛走了,殷昀的書房裡點起幾盞燈,她卻還在寫題。姜氏派人找上門,在廊下等了半個時辰,才把她領回去。
下一堂課時也沒有講解,只又發下一沓文章,文中人物與前日的境遇相似,結局卻很不相同。韓松留堂到夜深,殷昀也沒有什麼表示,全當她是桌角一塊筆硯。如此上到第三回課,劉家幾個孩子交卷準備告退,韓松又還有一整頁紙沒有答完。
她沒說什麼,反倒是不棄在門邊猶豫片刻,走了回來,說道:「青霜比我們年紀都小,先生是不是寬宥些,減免幾道題目?」
殷昀正放下書卷,看童子在桌前點燈,聞言問韓松道:「你多大了?」
之前姜氏問過年紀生辰,韓松怕顯得過於早慧,有意往大些說,道:「過正月九歲了。」
殷昀說道:「我三歲學詩文,七歲遍讀史籍,在你這麼大時,已經能寫幾千言的策論了。」
大家聞言都有些獃滯。不棄看看韓松,硬著頭皮說道:「那是因為先生天資過人……」
殷昀道:「否,我並非上駟之才。」
幾個孩子面面相覷,都覺得他過分謙虛如同嘲諷。韓松心中閃過一句「天資平庸殷先生」,手裡抓著筆桿,險些笑出聲來。殷昀掃過來一眼,她忙斂容靜聽。
殷昀說道:「人在年幼時,心思單純,又沒有俗事干擾,若能善加培養,便能習得幾倍於常人的學識。像我說的這些,人人都能做到,不過是多花些功夫而已,算不上什麼天才。」
不棄說道:「雖然這樣,青霜並沒有從那麼小讀書......」
殷昀道:「正是如此。這些都沒有做到,已經是學得晚了,怎麼還想要減免?」
最後一句話卻是對韓松說的,不棄無言以對,行了禮,與十六十九先離去了。
韓松做完題,果然已經夜深了,姜氏派來接的侍女在門外探了幾次頭。她走到殷昀面前交了卷,問道:「先生選的文章出自哪裡,能不能向先生借幾本書看?我平日多讀一些,也能趕上些進度。」
殷昀平淡道:「給你也看不明白。」
韓松沒料到是這樣的回答,站在原地一時語塞。殷昀放下書卷,抬頭看她,問道:「不高興了?」
韓松搖搖頭,說道:「先生願意教我,我已十分感激。」
殷昀道:「那倒不必,我與你家大人有舊。」
韓松一愣,明白過來他說的是傅易。她臉色不由有些失落,殷昀道:「也不用妄自菲薄,我看你有趣,所以選你。何況人的稟賦中,家世也算其一。」
他的話聽起來是寬慰,但似乎總有一種譏誚蘊含其中。韓松不禁說道:「先生眼中天分不算什麼,勤學也不算什麼,倒是家世能成為優勢,那麼先生看來,什麼人算是有才能的呢?」
殷昀聞言打量她一番,韓松見他目光有考量的意思,大膽地望著他。她等了片刻,殷昀說道:「人之所學,貴在能有所施用。若不能施用,縱使是明珠美玉,塵封囊中,不過是一堆石頭罷了。故而才能與際遇有關,有些人,十成的天才,只能展示出兩成。有些人,七分的才華,能施展出五分,在俗世中看來,便已經是大能了。」
他說到這裡,又看回韓松臉上,說道:「像你這樣的女孩兒,無論家中多麼疼愛你,有十成的本事,未必能施展出一成。是以我說你縱有宿慧,也算不了什麼,便是趕上同學,學得也已經晚了,明白嗎?」
韓松聽得發怔,道:「明白了。」
殷昀道:「問你問題,不許只答明白兩個字。」
韓松茫然道:「可是......」她覷到殷昀不像說笑,只好又把他說的話想了一遍,問道:「才能要有所施用,與際遇有關,但際遇如何得到呢?」
殷昀道:「錐處囊中,脫穎而出,何也?」
韓松道:「有尖銳之處。」
殷昀道:「葦草也有尖銳之處,不能脫出。」
韓松道:「還需剛硬。」
殷昀道:「利刃以布匹裹之,也不曾斬破。」
韓松半晌不語,慢慢道:「需有一個方向,知道向何處使力?」
殷昀說道:「不錯。」
他又道:「我選你讀書,是看你有尖銳之處。但往何處使力,便要你自己慢慢揣摩了。」
今夜又是下雪,姜氏派來的一名年長侍女撐著傘,小妹提著燈籠,把韓松帶回屋裡。那侍女為她點了屋裡的燈,整理了梳洗鋪蓋,待要離去時忽然說道:「小娘子還沒有給這丫環起名,平日稱呼起來不方便。」
韓松沒有想到這一層,一時有些歉意,便問小妹道:「你有想要的名字嗎?」
小妹沒有答話,那侍女已含笑說道:「奴婢想的名字,哪裡有貴女起的好?」
韓松對這一套上下尊卑的規矩本來抵觸,只是平時並不表現。今日聽了殷昀的話,胸中鬱郁,不禁說道:「哪有什麼貴女?」
那侍女說道:「小娘子衣裘皮嫌沉重,食糕餅又嫌細膩,如何不是貴女?」
韓松心不在焉,過了片刻才聽出來這話里是譏諷的意思。她十分驚異,臉上一時紅了,轉過身來,那侍女卻已經躬身退出去了。小妹垂頭立在一邊,臉色發白,見韓松看過來,撲通一聲跪下了,說道:「都是奴婢的錯,吃糕時叫令雪姑姑看見了,對她說是小娘子不要吃的。」
韓松道:「你說的是實話,起來吧。只是說我一句,不算什麼事。」
小妹聽了,頓時落下淚來。韓松知道她誤會了,有些頭疼,說道:「沒有怪你。我衣食住行都靠人家款待,還要說挑剔的話。是我失禮,她嘲諷我也是應當的。」
小妹哽咽道:「怎麼是應當的!小娘子明文字知禮節,議論比得上諸位公子,當然是貴女!怎麼能用衣食來評論!」
韓松聽她說這樣一番話,倒很意外,笑道:「那你比我有見識。」
又道:「但學問如何,也算不上是貴賤的分別。」
小妹一臉不解,韓松搖搖頭,問道:「所以你有中意的名字嗎?」
小妹輕聲道:「還請小娘子賜名吧。」
韓松看這少女彷彿有舊事,想必與這亂世有關,也並不再問。但拿案上的書卷看一看,也挑不出什麼名字。她回頭望向窗外,只見廊下燈火幽微,昏暗中細雪綿密,簌簌不絕,不知通往何處。
韓松看了片刻,說道:「『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不如叫採薇吧。」
殷昀雖然沒給韓松減免題目,大概也覺得她呆到天黑不甚方便。第二日便使人傳話,讓她把課業分兩日做,單日下午也去讀書。韓松進了屋,見照例是一沓紙。案上卻多了一套茶具,還擺著一小疊黃豆糕,殷昀不在房間里。她認真讀了兩張,忽見看院的小童引一人進來,竟是傅易。
他不在時,韓松也沒特別想起他。但忽然見到他,真如見了親人,驚喜地叫了一聲,奔上前直撲進他懷裡。
傅易有些意外,但見她滿臉喜悅,也展顏而笑,順手接住她轉了一圈,問她近況。
韓松在他腳邊坐下,從吳先生說到殷昀,竟嘰嘰喳喳講了一盞茶。她模仿殷昀板著臉說道「我非上駟之才」,傅易聽了不由大笑,又聽她說了片刻,面色卻淡下去,問道:「有人欺負你嗎?」
韓松愣了一下,不知道傅易怎麼看出來她心裡不痛快。她想了想,還是不願意當著他的面說假話,說道:「沒人欺負我,只是到底沒有家裡自在。」
一個家字出口,才發現這句話出奇地真實。她一時咬緊牙關,才忍下突然的淚意。
傅易也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兩人沉默片刻,韓松問道:「將軍有什麼心愿嗎?」
她忘了叫義父,傅易也不在意,問道:「為什麼這麼問?」
韓松說道:「殷先生說,人要知道往何處施力,才能學有所用。我想他說的對,我要有一個讀書的目標才好。但是想了好多事,都遠在天邊,不切實際。」
傅易笑道:「所以你要把我的心愿當成自己的心愿嗎?」
韓松說道:「是呀。將軍想要做什麼,我可以幫你。」
她雙眼明亮,說得十分坦然。傅易一時不語,半晌說道:「讀書不必為人。殷潛光行事只圖功利兩個字,你不要被他誤導。」
只聽一人道:「我就說他還要怪我。」只見兩人進來,一人披髮長袍,正是殷昀。另一人身著戎裝,面相和善,卻沒有見過。
傅易背後說他被撞見,倒也很泰然,轉身說道:「我也不曾請你幫忙。」
殷昀嗤笑一聲,顯得難得地生動。他走到案前,廣袖一揮,韓松忙不迭地給他讓開了。殷昀自己坐下,又以目示意另一人對坐。他往屋中望了一圈,自己伸手倒了碗茶,一邊說道:「羅全功那裡沒有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