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葛綿綿

二十五、葛綿綿

兩人走出府邸外,幾個護衛牽著馬匹在道旁等候。傅易接過韁繩,想起來什麼,轉過來問韓松:「這位瞿隊長,你還認得嗎?」

他所指的是一名黑瘦的武官,雙眼低垂,長著一雙長手臂。韓松其實並無印象,但她總共也沒有見過多少人,便猜道:「是梁城見過的長官嗎?」

那人十分恭謹,垂首說道:「難為女公子記得,屬下瞿遠,原本是唐尉的人。」

這麼說,此人是梁城的武官,知道傅易回綿山,渡過州境來投奔他。韓松知道實屬不易,不由多看他一眼。瞿遠轉向傅易,又稟道:「這位小郎趁鶻三不備,想偷他的馬。看他裝束是將軍府里的人,但問他來歷,他不肯說。」

他身後一名護衛捉著一個少年的肩膀,推上前來。這少年十二三歲的樣子,額頭上蹭著幾塊淤青,一臉不忿,嚷道:「誰偷你的馬!我只是想試一試罷了!」居然是劉十九。

韓松奇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劉十九見是她,神色更加狼狽,把臉轉向一邊去了。

傅易見兩人認識,問道:「是你的同學嗎?」

韓松道:「這是劉峻,同我一起在殷先生那裡上課的。」

劉十九聽她說了自己的名字,也不說話,只盯著地面。傅易打量他一回,說道:「我帶青霜到河岸上去,你若能馭得住馬,就一起去吧?」

劉十九表情錯愕,但很快點點頭。於是那位鶻三把他放開,讓他走近一匹灰馬前。他身量不高,與戰馬比起來堪稱瘦小。那馬也頗為桀驁,見他靠近,刨動前蹄,噴出一個響鼻。十九注視著灰馬的眼睛,嘴裡輕聲嘀咕著什麼,伸手慢慢拍擊馬背。過了一會兒,他一躍上馬,拉住韁繩。灰馬猛地一躍,縱騰幾下,沒有把他摔下去,也就站立不動了。

韓松笑道:「好厲害呀!」

十九短促地笑了一下,緊張地看著傅易。傅易點了一下頭,於是鶻三上馬坐在十九身後,讓他控著韁繩。傅易自己把韓松抱上馬,拉過斗篷替她擋風。這情景忽然勾起了回憶,韓松臉上笑容也褪下去了。走了一段,她忍不住悄聲問道:「有沒有小叔的消息?」

傅易搖了搖頭,也輕聲說道:「如果有消息,一定會告訴你的。」

一行人走出城池,馳進郊外的平野間。一條河流蜿蜒經過平原,兩側依次地開墾著許多壟畝,幾個村落聚散在田野中。冬日裡田園蕭瑟,一派寂寥,但河岸邊卻聚集著許多人。中央搭著一個木頭平台,四角點著火盆,四面擺著許多鼓樂器皿。

韓松問道:「這是做什麼呀?」

傅易道:「這是鄉野里的儺戲,與帝都的很不一樣。」

他們沒有靠近,而是在河岸的斜坡上勒馬遠望。樂聲逐漸響起,幾十名服色各異的舞者逐一上台。看起來觀眾們都知道他們扮演的是什麼角色,每個人的出現都引起一片快樂的喧嘩聲。

傅易指著一個穿著青衣,帶著羽毛頭飾的舞者說道:「你知道那是誰嗎?」

「嗯……」

「沒見過嗎?」傅易又問十九,「你見過嗎?」

「我知道。」十九道,他騎了一路馬,很有些高興的樣子,逐一地向韓松指點道,「那是春神,名叫句芒,那個牽著黑犬的是山鬼,那個黃臉的是灶君……」

韓松問道:「那個三隻眼睛的呢?手上拿著斧子的。」

十九卡了一會兒。

「是霸王。」他篤定地說。

那個之前捉住他的護衛鶻三此時插言道:「那是雷公。」

韓松小聲笑了。鶻三大約是本地的戲劇行家,又認真對她說道:「手裡拿著的是銀椎。」

台上的舞者伴隨著音樂開始跳舞。他們的舞蹈似乎有各自的情節,只是韓松一時無法分辨。她起初覺得這些儺戲服飾簡陋,舞姿原始。但是過了一會兒,也覺出其中樂趣。她正與十九小聲爭論一個女巫角色的來歷,忽然樂聲一變,一名身穿寬大黑袍的舞者登上台。

他身形枯瘦,披頭散髮,臉上塗著白色油彩,雙臂僵硬地箕張。他圍繞著高台緩緩環行,用塗白的面孔朝向觀眾,所過之處,鬼神紛紛站立不動,人聲和鼓樂都沉默了。

劉十九瑟縮了一下,小聲問道:「這黑袍的扮的是誰呀?」

鶻三也面露遲疑,沒有說話。

忽然一聲尖銳的號聲響起,春神在一片沉默中揚起雙臂,繼續舞蹈。黑袍舞者亦迎上前共舞,兩人動作越來越激烈,在舞台中心角斗般環舞。隨著一聲沉悶的鼓點,黑袍舞者的右手按住春神的胸口,春神電擊般後仰,滾落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雷神怒吼一聲,迎上前去。兩人危險地旋轉幾個回合,黑袍舞者的手指點住雷神畫著第三隻眼睛的前額,雷神也一聲不吭,轟然倒地。

樂聲急促地響起,不論是精魅,神仙還是鬼怪,紛紛在舞台上狂亂地舞動,奔跑。黑袍舞者彷彿獵食者一般穿梭其間,凡是他枯瘦的手臂觸及之處,鬼神無不敗退跌落。

隨著最後一聲斷裂般的樂聲落下,曠野里一片寂靜,眾鬼神全部倒伏於地。只有黑袍舞者獨自站在僵硬的軀體中間,頭髮披散,伸手向天,發出長長的鳴叫聲。

韓松陡然醒悟過來。

「啊,」她小聲說道,「是『死』。」

此時已近日落,暮色把河岸染成一片暈紅。死神在一地靜默的鬼神中展臂放歌。那歌聲粗獷難辯,穿透原野。韓松在河岸凝視,只覺得一種曠古的悲傷撲面而來,沉重地壓在身上。

劉十九在一旁不安地說道:「你哭什麼呀?你知道這是假的吧?」

她這才發現自己臉上滿是淚水,把衣領都打濕了。

一聲清脆的笛聲,春神忽然蘇醒,從地上優雅地跳起來伸展雙臂。又是一聲鼓響,雷神也站了起來。死去的諸神紛紛復活了。他們圍繞著死神,一齊揮臂,跺腳,發出驅逐的吶喊聲。

台下觀眾也加入到這場盛大的驅逐里。一齊跺腳,吼叫,揮動火把。吶喊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死神終於憤怒地退下高台。激動的村民們持起火把在黑袍後面追逐,火光在愈來愈濃的暮色里長龍一般奔騰而去,一直到那位冥君的身影消失在原野深處。

回程路上又下起了雪,傅易見韓松沉默不語,有些歉意,問道:「嚇著你了?」

韓松道:「沒有啦。」

她想了想,不知作何評價,乾脆跳過了,問道:「每年都是這樣的嗎?」

傅易說道:「各地風俗不同,今日這樣的我也是第一次見。」

他又說道:「可惜這裡沒有什麼可看的。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過年時滿城都是彩燈,還有城門那麼大的金色紙鳶。」

韓松道:「我見過。」

傅易揚眉笑道:「你哪裡見過?幾年前起,就沒有那樣大的節慶了。」

韓松道:「我夢裡見過。」

傅易倒沒有笑她,說道:「等我們回到雎陽,以後也能見到。」

他說到雎陽,好像說起一個隔世的存在。韓松不由仰頭問道:「真的嗎?」

傅易回答道:「真的。」

*

一行人回到劉府,傅易把韓松放下馬。見劉十九還在撫摸那匹灰馬的脖子,調侃道:「還試別人的馬嗎?」

劉十九小聲說道:「不了。」

傅易道:「我就不進去了。天黑路滑,煩你送青霜一程。」

他說得挺隨意,十九卻很認真地點點頭,一路跟著韓松穿過庭院,韓松幾次叫他自己回去,他都悶不作聲。

兩人沒走到門廊外,姜氏已經提著一盞小燈趕出來,抱怨道:「寒氣剛去了一些,又出去玩雪!小公子等了你一盞茶了!」

韓松奇道:「是說不棄嗎?他來做什麼?」

話音未落,正見劉不棄從屋裡跑出來,嚷道:「我當你在念書,你到哪裡去了?」

韓松笑道:「義父帶我和十九去城外看戲了。」

不棄一路跑到跟前,才看見十九也在,聞言惱道:「好啊,虧我有好玩的都想著你,你們出去玩卻不叫我!我要走了!」

韓松忙道:「是我錯了,有什麼好玩的?」

不棄正要說話,姜氏已經喝道:「看看多大的雪!不論玩什麼,回去暖暖身子再說!」

幾人被姜氏趕回待客的前廳里,幾名侍女上來替韓松和十九清理身上的雪漬。不棄抱怨道:「別等了!再不走就要遲了!」

韓松道:「你還要出門?」

不棄先看了十九一眼,見他不走,只好揮手把幾名侍女趕出去,回頭說道:「我父親今晚要宴客,我們去他的書房吧。」

韓松道:「什麼?」

不棄說道:「不是你說地圖太小嗎?我知道父親有一張好大的御賜輿圖在書房裡,但他平日里不讓人動。」

韓松道:「被發現怎麼辦?」

不棄毫不在意地說道:「看看又怎麼樣,他頂多打我嘛。」

他又催促道:「聽說今晚有貴客,所有人都在大廳。咱們現在悄悄地去,沒人會發現的。」

韓松想了想,倒也毫無負擔,說道:「那走吧。」

劉十九站在一邊,此時說道:「我也去。」

不棄道:「關你什麼事?」

十九簡潔道:「我也去,不然我就告發你們。」

不棄大怒,指著十九道:「你真是......」

他倒也說不出什麼刻薄話,半晌只說道:「真是厚顏無恥!」

十九道:「人之無良,我以為兄。」

這句罵人話大約是他慣常與劉十六鬥嘴用的。不棄聽愣了。他尋思了一會兒,怒道:「誰以為兄?我是你堂叔!」

十九道:「那又怎樣?你還沒有我高。」

韓松笑得止不住,她打開門,正好採薇端著茶走來。韓松說道:「你放在那裡吧。如果姜姑姑問起,我到不棄那兒去下一會兒棋,一會兒就回來。」

採薇面露憂色,問道:「小娘子這麼晚了還要出門嗎?」

韓松隨口道:「用不了多久。」

一邊十九拿起一盞提燈,韓松已經和不棄走到門邊。不料採薇幾步上前攔住她,再次說道:「小娘子,還是不要去了吧!」

姜氏是宅院的主管,雖然可以勸誡小主人,對方不聽也毫無辦法,何況採薇只是個十幾歲的丫鬟。一時間十九和不棄都看向韓松,露出驚詫的神色。

韓松也有些尷尬,匆匆說道:「你別管了。」

不棄早已等得不耐煩了,聞聲立即向外走去。韓松跟在他後面,幾步就再次進入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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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松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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