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鹿呦呦

二十六、鹿呦呦

幾個孩子走在迴廊里,雪粒逆風席捲進來,簌簌地落在腳下。十九提著燈,悶聲問道:「你們看地圖做什麼?」

不棄道:「你都不知道要做什麼,為什麼要過來?」

十九說道:「我答允傅從事送青霜回去。」

言外之意是韓松既然還要出去惹是生非,他就不算完成護送的任務。韓松咦了一聲,頓時不好意思起來。不棄也有些理虧,小聲道:「要是被發現了,我可不幫你說話。」

韓松解釋道:「我想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

十九皺眉問道:「這是什麼意思?你在綿山。」

韓松道:「綿山之外呢?」

十九道:「郁州。」

韓松道:「郁州之外呢?」

十九道:「司,景,升,塗...」

韓松問道:「那裡有什麼山水,有什麼郡縣?人們靠什麼生活?」

她一口氣問了許多,十九張口欲言,又止住了。

不棄在一邊笑道:「她要問的可多了,你答不過來。」

十九說道:「為什麼要知道這些?」

韓松說道:「我時常感到自己一無所知。生活在世界上,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這棟屋子外面在發生什麼,感覺非常害怕。」

十九想了想,倒也沒有反駁,只說道:「不用害怕。」

韓松說道:「上回在學館里,你說人心就好像楊絮,在風中輾轉。」

十九不料她提起,有些尷尬,說道:「你不是罵我了嗎?」

韓松說道:「我想你說的也對。人如果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不知道自己身上在發生什麼,就好像耳聾目盲一樣。哪裡颳起風,我們就只能往哪裡逃命,哪裡來得及分辨是非呢?」

十九想了想,說道:「看了地圖,就不會這樣了嗎?」

韓松說道:「也會。但是我想,知道得越多,就越清醒。有一天,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要去哪裡,遇事就不會那麼不安了。」

不棄說道:「就像我父親那樣。」

韓松說道:「是這樣……」

她說到這裡,眼前忽然閃過韓芷的面孔,他垂眸望著染血的手掌,輕聲說道:「如何斷之?」

她一時出神,正好不棄說道:「來吧,我們從後面繞進去。」

劉將軍的書房顯出一副不讀書的樣子:又大又寬敞,書架間考究地擺著各種擺設。還有一個專門的隔間供奉許多珍品,其中果然有一副木製的大圖,四面鑲著金箔,看起來很華貴的樣子。

不棄把上面遮擋的布簾拉開,他看見眼前的圖案,猛地愣住了。

十九把提燈抬高,韓松也湊近去看,這張圖與其說是地圖。倒不如說是藝術作品。全圖是圓形的,被劃分為七片,圓心畫著一隻長翎的金紅色飛鳥,各個方向畫著優美的山巒和河流,各有一隻神話動物從自己的領地中向金鳥低頭拜伏,簇擁著它。

邊框上彩色絲線綉著一些旌旗與祥雲的圖案,右下角用金線綉著一行字:七王禪點陣圖。

十九有些嘲諷地說道:「我看不是你們要的圖吧。」

不棄嘆了口氣,說道:「對不住兩位,我猜錯了。這是一副擬古圖。」

韓松說道:「什麼意思?」

不棄說道:「你看到這裡分成八個國家嗎?最中間的是雎陽城。霸王死後,戰爭又持續了十幾年,最後七國的國君一齊同意休戰,禪讓給成君,建立了成朝。但是現在的人其實說不清這些國家都在哪裡,所以就畫成這個樣子。」

韓松端詳了一會兒,金紅色大鳥的周圍有果然畫著七種動物,有一頭猛虎,一隻靈猿,一頭狼,一條盤踞的大蛇,一匹長鬃的馬,一頭紋樣複雜的大熊伏在一片大澤上,一匹白鹿屈膝跪在海濱。

她說道:「為什麼會不知道它們在哪裡?」

不棄說道:「據說霸王想要恢復古代的封國,那都是許諾給他的將軍們的領地,但是他們一直在打仗,沒有建成國家。」

韓松想了一會兒,問道:「那些古代的封國原本在哪裡?就是殷先生讓我們學的那些,滄,漢,信,畢.......」

十九說道:「不知道在哪裡。」

韓松茫然道:「怎麼會?」

不棄有些為難的樣子,想了一回,解釋道:「據說一千年前的戰國時候,有上百個國家。幾百年後,始皇帝統一了中原,很多人都不滿意,想要恢復自己的故國。始皇帝要讓各國的遺民不記得自己來自哪裡,就更改了山河的名字,燒毀了所有國家的史書,不許出現古國的名字。史官們為了避免被發現,紛紛塗改他們的記載,使用各種假借,錯置。霸王起兵佔領了雎陽,宣布要光復古代的封國,史官們便去向他獻書。沒想到霸王醉酒,把皇帝宮室燒成灰燼,也一併燒掉了原版的史書。餘下的書雖然流傳下來,再也認不出原本的樣子了。」

十九插言說道:「據說文皇帝後來封祭時把霸王封作伯王,而不是常用的霸王,就是在嘲諷這件事。要讓他自己也被天下人叫錯名字。」

不棄聽了不悅,說道:「伯是諸侯之長的意思!這才不是一件事。」

韓松更加迷茫,問道:「所以我們看到的成朝之前的史書,都是大火之後的嗎?」

不棄說道:「殷先生應當自己修訂過,不然就算是同一篇文章,也常有前後矛盾,不知所指的地方。所以學者常說,成朝之前沒有信史。」

十九頗有些耿耿於懷,說道:「我母親就說,我們在殷先生那裡讀的不算是史書。」

韓松說道:「我先前找殷先生借書看,他說給我看了也不明白,原來是這個意思。」

不棄做了個怪臉,說道:「他可真是會說話。」

他又在地圖上辨認一會兒,說道:「你認得古體字嗎?這幅圖裡有一個趙,可能是指信國。我以前聽吳先生說,古文里提到造城,昭國,信都,可能都是同一個地方。它大體上在雎陽東面,但是誰也說不准它到底包括哪裡。」

他又在圖像部分端詳了一番,說道:「這面寫著一個燕,我們第一次上課時念的文章說,宴太子都寒質於滄,按照這塊圖的寫法,那就是……」

韓松說道:「燕太子丹質於秦。」

不棄有些驚奇,說道:「你認得呀?對的,這裡有一個秦。但是那篇文章里說,滄兵臨沂水,沂水在海邊,這就對不上了。」

韓松輕聲說道:「秦兵臨易水。」

不棄懷疑地說道:「有這條河嗎?」

他又辨認了一會兒,放棄地退到一邊,說道:「我聽父親說,有些有學問又有見識的人,可以把古書互相對照出來,但是少有人能下那麼多功夫。所以學史是極難的。霸王之前的事情,太學里也不講的。」

韓松站在這幅金碧輝煌的傳說圖像之前,目視著白鹿絲繡的黑色眼睛,默然良久。十九提著燈等了一會兒,催促道:「我們走吧,這沒什麼用,也就是圖畫得好看。」

幾個孩子原路從側門出去,韓松回頭又望一眼,問道:「霸王叫什麼呢?他把自己的名字也燒掉了嗎?」

不棄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說道:「你不知道嗎?霸王姓項諱籍,節慶時里除了金鸞,還會拜一種白鳥,項羽,說的也是他。」

*

三個孩子離開將軍的書房,經過庭院回去,遠遠地聽到人喊馬嘶的聲音。

不棄奇道:「開了正門,這是怎麼回事?」

十九說道:「不是你說將軍有客嗎?」

不棄道:「我以為他們早該到了!」

他踟躕一會兒,拉著十九和韓松跑到一條廊下遠望。過了一會兒,兩輛不大的馬車轆轆地從前門駛進來。

劉將軍在廳前迎接,一路拾階而下,迎到馬前。當先裡面走出來一位青衣小帽,看起來十分清瘦,神情凝重的老人。劉將軍滿面笑容,伸手把那位老人攙扶下車。兩人寒暄了幾句,攜手往廳中走去。這大約是極其難得的禮遇。不棄和十九對視一眼,都面露震驚。

十九小聲問:「那是什麼人?」

不棄搖搖頭。

韓松說道:「大概是岑郁州。」

兩個男孩都驚奇地看著她。韓松見劉將軍一眾進了室內,便沿著花圃想往回走去,不棄在後面一把拉住她。

不棄小聲問:「那是郁州牧?你怎麼知道的?

韓松道:「我早先聽殷先生與義父提起,劉將軍在等他的消息。」

不棄壓低聲音說道:「我們去聽聽他們說什麼。」

韓松回頭去看十九,見他雖然並不說話,也一臉興奮。她莞爾道:「這是替我也討一頓打嗎?」

不棄莊重說道:「我從沒見過州牧!這可是件大事!何況我們陪你去看了圖!」

韓松不由好笑。她呼進一口冰涼的新雪,頭腦清醒不少,把地圖引發的鬱結也放到一邊,說道:「那走吧。」

不棄領著幾人穿過庭院,遠遠看見待客的小廳中點著燈火。四面都有不少守衛。韓松腳下被絆了幾次,眼見一盞燈光從她身邊掠過,不由懷疑他們早被發現了,只是沾了不棄的光,才得以在此拙劣地潛行。

不棄卻一本正經,領著兩人一路繞過守衛,來到廳堂的側面。這裡的看守反而少了很多,只有一個僕役服色的人站在廊邊垂手等待。雖然只有他一個人,但是位置要緊,不像是能避過的樣子。

韓松問道:「這怎麼辦?」

不棄躍躍欲試,說道:「我們可以悄悄把他打暈。」

韓松嘆道:「合該你們一個偷馬,一個打劫。」

十九惱道:「都說了我只是試一試!」

他們爭辯的聲音大了,那僕役警覺地扭頭看來。韓松與十九都屏息不動,卻見不棄咳嗽一聲,上前一步,正走到那僕役面前,說道:「我要在這窗邊看一看,你到別處去吧。」

那僕役茫然無措,道:「小公子.....」

不棄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揮手道:「快些,有事我會喊你的。」

韓松和十九見那僕役真的猶猶豫豫往外走去,笑成一團。不棄見兩人跑來,還有些羞愧,小聲解釋道:「今天撞著了,平日里他們也不聽我的。」三人趴在窗格邊的陰影里。韓松先看了一圈,見裡面沒有許多人。劉將軍坐在主位,一邊坐著兩位親信,幾人都穿著輕便,一望即知身上沒有兵器。殷昀坐在角落裡,臉色有些蒼白,唇邊卻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與劉將軍對坐的是那位瘦小的郁州牧,也是帶著幾位親信,後面還坐著一個垂著頭的窈窕女郎。

她湊近一點,正好聽到岑斐成有些喉音的聲音,悠悠地說道:「......上古的事情,老朽無法分辨。但在眼下的年月里,七國禪讓,不過是個傳說罷了。」

他停頓片刻,又說道:「劉將軍以為如何呢?」

劉將軍說道:「劉永不過是一介武夫,講不出什麼道理。自從朝廷事變以來,在這裡坐困愁城,不知道該如何舉動。岑公對時局的見識,是在下所不能及的。岑公既然來了,不論有什麼籌劃,在下一定鼎力支持。」

他語言十分恭敬,岑斐成聽了卻只落寞一笑,說道:「將軍何必如此客氣。岑某不是他韓正聲。我在綿城呆了幾日,已經知道張緘過境時,這郁州牧的名號,都叫不動江上的一艘漁船。今日雖然是將軍來迎我,實則是我來投奔將軍。所以將軍這句話,應當由我來說才是。岑錦碌碌終身,如今身邊除了幼子,只剩一點虛名。將軍有什麼籌劃,老朽唯命是從。」

劉將軍聽聞此語,沒有說話。但室內的氣氛卻似乎悄然變了。岑斐成端起酒盅,慢慢飲酒。他身邊幾位親隨卻沒有這樣的淡然。一人表情悲憤,兩人卻面露期待之色。

兩名侍者端著几案進來,一人的案板上放著酒壺,一人盛著酒盅。兩人見岑斐成的酒空了,都走上前去。

劉將軍語調里顯出一點笑意來,慢慢說道:「既然岑公如此開誠布公……」

他話音未落,那端酒盅的侍者橫抄起手中几案,對著面前岑斐成劈頭打了下去。那深色長案原來是鐵器製成,背面釘著尖利的長釘。一擊之下,當場把這位瘦小州牧的花白頭顱打得粉碎!

所有人都呆住了。那表情悲憤的親隨目眥欲裂,猛然站起,指著劉將軍怒吼道:「劉永!你要殺人奪印——」他話音未落,身邊另一名持酒盅的侍者也反轉案板,對他當頭一擊。這一下卻沒有先前的成功,鐵齒卡在頭上,沒能拔出來。

劉宗源暴喝一聲,長身站起。掀起面前桌案往對面的刺客頭上砸去。那刺客毫不停留,揮起手裡血肉模糊的几案,一下又打在岑斐成身側活著的另一名親隨頭上。

一群親衛撞開大門奔湧進來,把劉將軍團團圍住。

岑家女郎這才回過神來,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

韓松在窗格對面,正看見岑老先生的腦漿迸裂,在地上濺出一道紅白色長痕。她一陣暈眩,居然保持了鎮定,用力拉住不棄,啞聲道:「快跑。」

不棄說道:「可是......」

韓松喊道:「不能站在這裡!」

她想起梁城之夜,心裡湧起一陣徹骨的恐懼,幾乎失聲。好在十九也反應過來,幾步上前,一把拽住不棄,把他從窗格邊拉走。三人跑到側面屋檐下,就聽見身後一聲斷響,一個刺客從方才的窗口撞了出來,身後利箭急雨般落下,把他釘死在地面上。

幾人驚魂未定,又是一聲響,是那位岑家的女郎從走廊側面推門出來,跌跌撞撞,半身都是濺起的血水。她沒跑出幾步,被長衣襟絆倒在雪地上,隨即一動不動了。

不棄見狀,本能地向她跑去。十九和韓松跟在後面。十九俯下身探了探,說道:「她還活著。」

一名僕役從轉角處跟著跑來,滿臉驚慌,正是之前不棄指使開的那人。不棄喊道:「她暈過去了,快來幫忙!」那人連聲應是,上前要幫忙攙扶。

韓松正待轉身,忽然覺得寒毛直豎。餘光看見那僕役正從衣襟里掏出一柄匕首。她大喊道:「別讓他過來!」一邊用力抓住岑女郎往一邊推去。

這僕人還未近身,忽然撲倒在地,垂落的匕首從岑女郎手臂上長長劃過。一支羽箭從他背心刺穿出來,身下濕滑的地板迅速染紅。

幾個孩子跌坐在流血的屍體旁邊,又驚又駭,茫然對望。

一陣雪響,卻是殷昀疾步走來,身後跟著一隊親衛。他臉色蒼白,唇角還有血漬,手裡持一張顫動的長弓,對三人厲聲道:「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兩個男孩見老師一臉怒容,不約而同地瑟縮了一下。韓松想要解釋,耳畔響起一陣刺穿耳膜的尖叫。把她嚇得一個激靈。低頭一看,原來是岑女郎醒轉過來。這女孩抬起手來,看見自己手臂上劃破的傷口,尖叫一聲,又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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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松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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