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履冰
夜幕沉沉,一點燭光照在堆滿文卷的斗室里,一大一小兩道影子投射在黯淡的牆面上。
謝冰說道:「你說什麼?」
韓松說道:「我看到江上的水壩拆了,打算從水上出兵。我就想,這不太對。殷先生說,長奕在綿郡谷地中,從義父的位置可以突擊。他一直是走山城外的陸路。綿城重開水路是想去哪裡?」
謝冰有說道:「你......」
韓松打斷他說道:「綿城準備突襲綿山營吧?
「先生早上前來報信,是想把我義父引走。因為擔心他駐在綿城附近,察覺到了城中動靜。所以聽說他要回去,先生非常吃驚。」
謝冰這回沒有說話,韓松繼續說道:「這樣一想,就有很多事情可以解釋了。謝先生來向劉將軍提議捉拿何道士,何道士果然出現了。我義父抱怨說,只有他在剿匪,居然只有他沒有發現何道士的主力在長奕。也許何道士原本就不在那裡。這是綿城與甘露教聯手安排的計劃。」
她說話時謝冰逐漸有些驚嘆的神色。但比起被揭露的惶恐,更像是喜愛。他臉上甚至有一點淺淡的笑意,把手裡的筆放下了,說道:「你想多了。綿城為什麼要和甘露教合謀?段府君尚且不需要自甘下流到這個地步。」
韓松問道:「這城中真的還有段府君嗎?」
謝冰看著她。
韓松說道:「岑姐姐告訴我,段府君傲慢無禮,閉門不見郁州牧,逼得岑州牧心灰意冷,主動投靠劉將軍。先生那天來將軍府時卻說,段府君心痛岑州牧之死,要為他討個公道——當然啦。我想這也說得過去、只是官面上的話。」
她說到這裡,整理了一下思緒,又慢慢說道:「我來城中后,便有很多不解。為什麼官兵這樣猖狂,掠良民為奴隸?為什麼岑姐姐說她從未見過段府君?為什麼官署中人手不足,這麼多事要先生來決定?我曾經聽殷先生分析形勢,他說綿城不敢進攻綿山,因為風險太大,不是段府君的性情。我就想,如果城中說話的不是段府君呢?」
謝冰嘆了口氣,說道:「你為什麼會想這些事?」
韓松說道:「我在梁城時,縣丞想要投敵,謀害了守城的東山先生,裝作無事發生。但是他只裝了三日。先生對外掩蓋郡守之死,有多久了呢?」
謝冰笑了一下,說道:「六個月了。」
他站了起來。夜風從窗邊進來,燭影搖動,這時候韓松意識到他有多高。她感到雙腿顫抖,不禁暗自惱怒。謝冰走過來,看到她一臉警惕,只是俯身在她身邊的坐席上坐下來。這時他們差不多高,他仍然像往日講解功課時一樣坐姿嚴謹,面容冷峻,雙手平穩地放在膝上。韓松看著他在昏暗燭火下平靜的眼睛。
謝冰說道:「還是殷潛光有本事,我確實教不出這樣的學生。」
韓松不說話,謝冰說道:「你還想到了什麼,可以說給我聽聽。」
韓松說道:「我想,段府君去世后,薛都尉為首的武將們挾持了綿城。但他們不敢聲張,以免引起劉將軍或者許謇的注意。所以需要先生這樣的人來主持事務,維持郡中的運作。甘露教發現了,說服了薛都尉與他們合作,一起擊敗劉將軍,瓜分郁州。所以何道士這樣有自信,他知道劉將軍已經落入他的圈套中了。」
謝冰不置可否。
韓松道:「先生受命來引劉將軍入彀。你本可以選擇告訴劉將軍,一起打擊甘露教。但先生也不信任劉將軍。」
謝冰說道:「一丘之貉。」
韓松繼續說道:「所以先生選擇了桃源?」
謝冰看了看她,含一絲笑意說道:「你還知道桃源。」
韓松冷冷說道:「先生欺我不懂地理。我確實不知道澍郡在哪裡。但我卻聽說臨近州郡間早已不做生意了。那日來這裡的使者盧臨川我見過。他過江時很有自信,說桃源是大有可為之地。」
她繼續說道:「今夜劉將軍被何道士在長奕設伏。薛都尉去攻擊綿山,水路迅捷,回來卻要花數日。城中空虛,正適合桃源的隊伍順流而下,接管城池。我想先生就是在等這個時刻。」
她看謝冰並不回應,又問道:「要攻下綿山營,恐怕也需要綿城大半的武力。你們這樣信任甘露教,不擔心何道士趁你們不備,又派人來搶奪綿城嗎?」
謝冰說道:「他並不知道有這回事。」
韓松茫然道:「什麼?」
謝冰道:「劉宗源上萬人的隊伍,又有經訓練的精銳。何道士也不敢獨自應對。劉將軍入長奕谷中后,何道士指望薛慶率軍從綿城方向加入夾擊。」
他面露嘲諷,又說道:「何道士過於精明,行事前要再三謀划,想不到世上有薛慶這樣愚昧的人,會放棄一個大好局面來圖超出能力範圍的暴利。薛慶雖然出其不意,他想打下綿山,也要損失慘重。」
韓松沉默半晌,說道:「所以原先的計劃是甘露教和綿城兩線作戰,攻擊劉將軍。先生引劉將軍進入圈套。然後又說服薛都尉背叛甘露教。當薛都尉出發后,就無法再回來。」
她一時震撼得無言以對,終於說道:「先生,你這是把郁州勢力一網打盡了。」
謝冰簡單地說道:「不破不立。」
韓松說道:「這樣,所有人都元氣大傷,桃源只需順水而下,就得到了綿城,可以一躍成為郁州的大勢力......但是先生為什麼信任桃源郡王?就因為他是宗親嗎?你怎麼知道他值得這樣的翻天覆地?」
謝冰從她面上移開視線。他沉默良久,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風燈。
韓松輕聲說道:「先生今夜還是要出城嗎?」
謝冰說道:「你回屋裡去吧。如果你義父能回來找你,我會送你出去的。」
韓松道:「先生!」
她走上前一步,但謝冰已經轉身往外走去。
官署里一片空寂,長廊中暗影幢幢,露天庭院里雷聲和電光沉悶地閃過。
韓松跟在他後面叫道:「桃源也有甘露教的人!」
她追到謝冰,飛快地說道:「我的使女曾經是甘露教的人。她見過盧臨川!先生不擔心這也是甘露教的計策嗎?」
謝冰步伐並不停頓,說道:「並非如此。我心裡有數。」
韓松道:「他是個反覆小人!」
謝冰道:「確實。」
韓松愕然道:「你知道?」
謝冰道:「很難不發現。」
他繞過韓松,韓松撲上去攔他,猛地撞在一根庭柱上。她一個踉蹌,滑下幾級台階上,側面摔進庭院里。謝冰倒停下來,走過來彎腰查看她。雷電在他背後的夜幕里無聲閃過。韓鬆緊抓著他的衣袖,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先生下這麼大功夫,就是為了擺脫這樣的人,難道又送上門去?」
謝冰說道:「郡王性情軟弱。我可以對付盧觀。」
韓松道:「參與這樣大的事,郡王一定非常信賴他。先生今晚如果選錯了,還經得住再這樣籌劃一次嗎?」
謝冰說道:「哦?那你想說服我把綿城給誰?傅易嗎?」
他此時也終於去掉了與韓松說話時帶著的一抹溫情,顯出他一貫的冷漠尖銳。韓松說道:「讓我義父回來,控制綿城出兵,還是可以和劉將軍一起殲滅甘露教。先生為了除掉何道士和劉將軍,讓郁州所有的兵力都對撞了。如果有更好的選擇,何至於此!許謇來時,又拿什麼抵抗?」
謝冰說道:「傅易不過也是劉永的棋子罷了。」
韓松說道:「我知道先生在城中長久得不到援助,非常憤怒——」
謝冰說道:「你知道什麼。」
韓松對他喊叫道:「所有人都是逐利而來,我義父卻因為與先生志同道合,才被你驅使,先生沒有感到愧疚嗎?!」
謝冰沒有說話,韓松懇切地看著他:「我知道先生心裡動搖!先生認為所有人都無法指望,預備著未來也這樣獨自一人戰鬥下去!但是如果有人可以並肩作戰,為什麼不試一試呢!」
雷聲滾滾,震響天空,好像急促的戰鼓。一霹靂挾著爆裂的電光劃過。庭院有一瞬間亮如白晝。謝冰在這電光中看了她一會兒,說道:「太遲了。」
韓松說道:「怎麼會遲!」
謝冰說道:「我與甘露教合謀至此,無法洗清。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韓松說道:「我能明白先生的苦衷,別人當然也能明白。「
謝冰說道:「你此刻想說服我,所以這樣說罷了。」
他看見韓松一臉惶急,竟然微笑了一下,說道:「你跑到這裡來,怎麼知道我不是被桃源郡王收買?」
韓松說道:「殷先生曾經對我說,閱讀群史,能看見人心。那天我與先生讀史,先生說,晏子的誓言,即使不說出來也是一樣。我因此看見先生的真心。」
謝冰沉默良久,道:「青霜。」
他扭過臉,伸手按在雙眼上,像一支不堪重負的孤木,終於彎曲了脊背。韓松熱烈地注視著他。落雨前的狂風席捲了庭院,所有樹木都劇烈抖動起來,發出撕裂般的呼號聲。
終於謝冰放開手。他表情恢復了平靜,看著地面說道:「四方人馬互相牽制,現在都已經發動。你叫傅司馬回來,局面非常複雜,結果難以預料。」
韓松說道:「我下午已經派人給我義父去信,請他折返。來回最多一日一夜。只要先生能穩住城裡的武力,桃源兵至時不開城門。就是綿城與劉將軍夾擊甘露教。」
謝冰有點茫然。他皺起眉頭,說道:「這時薛慶已經準備出發襲擊綿山,你把傅司馬叫回來——」
韓松深吸一口氣,說道:「薛都尉已經死了。屍首正在官署里。」
謝冰愕然看向她。
此時最後一陣驚雷炸響。大雨滂沱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