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張家長女
自打張藻八年前中狀元,諭封翰林院修撰后,張府熱鬧了好一陣子,就漸漸的門可羅雀,畢竟在從六品的官位上待了八年之久,遷也沒遷升過,現在長女選做寶林,好容易又有盼頭了。
翰林院的同僚劉大人跟張家老爺坐在大廳里喝茶「大小姐端秀貌美,我便曾講過必定是個能旺宗族的貴人身,令賢弟不能輕視對女子的培養,此言果真不假。」
張藻受用過後,才露憂慮之處「新帝登基,是重新立丞相家的孫女為後,原先的王妃不過以貴妃位,可見皇上思量,我等門第,只怕長女難以站得住腳啊。」
劉大人將手一拍「話也不能這麼說,除了皇后乃鐘鼎之家,朝廷里的真正權貴也不願意將嫡系送進內庭,那些權貴各個都是人精,只願做王妃皇后,偏室貴妾都不要,報選秀女的門第不都是高不成低不就想往權貴里走的。」
意識剛剛那番話好像把人家講成多貪慕虛榮似的,劉大人又轉而賠笑「可惜犬女沒那個貌,去個過場又被打發回來。」
張藻剛剛眼神奇怪的看了劉大人一眼,聽他後面那句神色才稍緩道「苦生養女十六載,她若能在皇上面前爭得臉,那才是祖上庇佑,若不能,就白費了,石子投進海里還有個響兒,沒寵的宮嬪沉在內庭連個響兒都沒有。」
這也是權貴盛家不願選秀的願意之一,他們養女兒必定千捧萬捧,悉心栽培,耗費許多心血,以後與地位顯赫的貴族互相聯姻,更甚者成為皇室妻子,而選秀入宮,是一個沉沒成本,也有三千佳麗中脫穎而出者,只是少之又少。
但這些話聽在劉大人的耳朵里就有些得隴望蜀的意思了,在這個階級的眼裡,家中女兒充選嬪御,是件慶賀還來不及的事情,有甚可故作深沉的。
「哪裡哪裡,令愛福澤深厚,賢弟前途不可限量啊,以後這狀元府沒準還能改成國丈府。」劉大人心裡不爽,臉上卻一派為喜,圓滑世故大抵如此。
誠如他們所言,大昭朝代對於選秀的規矩與歷朝歷代不同,不強制參選,而是由官宦人家報選,無論官職大小都可參與,躍躍欲試的往往都是中小戶官員,或不在京城的地方官員。
而且大昭社會階級森嚴,每個門戶都想通過各種途徑爭上,最好的方法便是仕途,還有婚姻,但權貴人家也不傻,一般只會找門當戶對的家族。
除了階級,當朝還特別看重嫡庶血統,按法律,繼承以嫡以長,無嫡子只能繼承給兄弟,然後是嫡系侄親,最後順位才到庶齣子,輪算下來庶子繼承權微乎其然。
後院的張拂莘濃眉如水墨,朱唇攝珍珠,最好看的還是一雙光芒奇異的眼睛,深邃而明亮,發上別了一支端正的珠花,藕荷束腰羅裙裊裊娜娜。
年僅十歲的小妹拂蘇跟在她的後面,知道姐姐就要準備進宮了,很是不舍「我聽人家說伴君如伴虎,大姐為何還要到猛虎身邊去呢?」
張拂莘看著這個一向與自己最親的小妹,不知從何解釋,不由失笑「因為大姐有與虎為謀的本事,所以爹娘才把我送去,裡面有很多好吃的好看的。」
拂蘇彷彿非常期待「那大姐會帶回來給拂蘇嗎?」
張拂莘聽而嘆息「入了宮就再不能出來,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了,今後在家裡,記得要讓弟弟,不然爹娘會不高興,貞靜沉穩些,像個淑女的樣子,不然會被責罰,要學會保護自己。」
拂蘇天真的眸子先是染上一層疑惑,馬上又沖她笑道「如果大姐不能回來,我想進宮陪伴你,好不好?」
張拂莘想也不想就透著冰冷道「不好,大姐永遠不要你入宮,你的人生應該平安而喜樂,由我一個人去換爹的前程就夠了。」
管家這時手裡還拿著賬本終於看到她「大小姐在這裡啊,夫人剛剛有事情叫您到房間里一趟。」
張拂莘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習慣這個稱呼,小時候她家裡是沒有下人的,甚至任何家務都由她自己操持,後來父親封了官,賜了大宅子,由傅伯與傅田氏一家操持府邸活計。
拂蘇有些失落的樣子「哎,大姐都快要進宮了,娘也一定有很多話想和你說,先去找娘好了。」張拂莘拉一拉小妹的手,就到母親那邊去了。
張府夫人安朝嫻一身綾羅素錦的坐在房裡,眉目平穩如常,如今審視長女才發現,自己對她照料太少,安朝嫻流露出親切道「莘兒來了,你可還記得,自己幼時的志向?」
張拂莘的骨子裡總透著一些疏離,但儀態又很落落大方「是成為史書上第一個女狀元。」
安朝嫻早已習慣,淡淡笑道「還記得當時說甚,古有木蘭替父從軍,今朝為什麼不能有拂莘更衣科舉,你父親還批判你離經叛道。」
張拂莘端坐著,素手低頭去理裙襟「不過童言無忌,不必記掛。」
安朝嫻搖搖頭「其實,你並不知道你爹後來跟我說,為何你兄弟都不像你呢。」
張拂莘微微一笑「人各有志,爹不喜我讀書,又為自己兒子不願讀書而著急,又是何必。」
安朝嫻開始微微皺眉「今天正要與你說的,便是你剛烈的性子,遇事衝動,娘知道你是個聰慧孩子,但進宮不比家裡,在這如何責罰你,你始終是我們的女兒,可若是進宮,一定要謹言慎行,反之則招惹災禍。」
要送她參與永無止境的爭鬥,又怕受到牽連,她笑了笑,並不搭話。
安朝嫻似乎有洞察人心的本事「若不入宮,你便只能委身於庸碌之徒,娘在年輕時吃了數不勝數的苦頭,就是因為沒聽娘家人的勸告。」
張拂莘慢慢道「可你從沒主動提過外祖家。」
安朝嫻終於長嘆一聲「嫁給你爹,也快二十載了,娘再也沒見過他們,你就要進宮了,有些事不得不告訴你。」
張拂莘不明用意,態度漠然「我將進宮,且從未拜見過,如今再提外祖有何用處呢。」
安朝嫻並不回答,只是倒吸口氣「我從前出生於榮國公府,你外祖父正是主君龍虎將軍,我排行四女,也是小女兒。」
張拂莘眸光一變,微微輕笑「娘可是同我說笑?榮國府乃開國十二臣,與咱們可是天壤之別。」
安朝嫻鄭重其事道「這些話句句屬實,榮國府姓安,也是我身上流淌的血,你不得不信。」
張拂莘知道母親並不是愛說笑之人,由感震驚,她早已學會隱藏自己的情感,心下按耐「世人議親皆求門當戶對,榮國府後人如何能嫁與我爹為妻呢?」
安朝嫻多有感慨,往事湧上「舊事說來話長,我生母只是個姨娘,府里丫鬟出身,身份低微,按規矩我只能叫嫡母為母親。」
張拂莘根據自己對於世家聯想,猜測道「嫡母對庶女不好,因此將你下嫁?」
安朝嫻神情一下黯淡「並非如此,嫡母反而還阻撓過我,不僅僅是她,父親生母兄弟姐妹無一看好,進行勸誡,是我一意孤行。」
張拂莘感到奇怪「婚姻大事向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如果榮國府不願你嫁給爹,不同意就是。」
向來端莊自重的安朝嫻很少流露怨悔之色「當年鐵了心,非你父親不嫁,滿心是那些才子佳人的戲文,他不過是個打秋風的窮書生,仗著父母禮待,悄悄使婢女傳書寫詩給我,又贈鮮花釵環,不過都是集市上最普通的貨物,我卻著魔一般。」
她頓了一下「我跟你是同樣的倔強性子,嫡母越要阻撓,我越是逼迫,若換作嫡出姐妹們,父母是萬萬不會同意的,終於逼得父親首肯。」
張拂莘從沒想過原來母親是金枝玉葉出身,怪不得學識不亞張藻,畢竟榮國府對於小姐們的教養請的是最好的女先生。
張拂莘思緒彷彿回到從前住過的破舊茅草屋,父親在燈下孜孜不倦的鑽研科舉,母親充滿慈愛的教導兩兄弟學習,而那個小女孩穿著破落的衣裳,耷拉著袖子,默默去洗衣做飯掃地縫補,像個可憐小丫鬟。
這種狀況維持到八歲,父親高中狀元,入朝為官,她身上終於有好衣服穿,漸漸少被使喚。
可就算再如何艱苦,母親身上的衣服永遠是好的,像個永遠不沾塵埃的仙子,自己站在明亮的地方,把骯髒破暗的角落留給了她。
榮府家小姐為了維護自己往日曾有的高貴,於是理所當然的犧牲了女兒,貧賤夫妻百事哀,家裡總會有個承擔痛苦的人,於是她被放在了鏈底端。
她突然感到一絲憤怒,面上只是冷然「家中貧苦時,娘為何不找外公尋求幫助。」
安朝嫻沉默一陣「我若因生活落魄去找榮國府,豈不是個笑柄,熬也熬得過來。」她不想面對丈夫婚前婚後判若兩人事實,也不想面對從雲端跌入泥地,所以選擇了逃避。
她終於點明重點「現在娘最為擔心,家中富裕後娘阻攔你爹納妾,尚無嫡庶之爭,你祖父母都在祖籍地,你不曾侍奉老人,從來不知后宅爭鬥,娘從榮國府出來,明白人心複雜,也算保護你無憂無慮長大,只怕你的心智不足應對後宮爾虞我詐。」
張拂莘悠悠抬眼,話語里似乎很是諷刺「娘,你願意做那榮國府小姐學琴棋書畫詩詞,去爭人心,還是被人使喚粗役與兄弟搶吃掠食過所謂無憂無慮的生活?」
安朝嫻詫異得瞳孔微張,意料不到疏離卻順從的女兒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此刻內心十分複雜,她總嫌嫡出姐妹擁有府里最好的東西,又被命運捉弄嫁給張藻,卻不曾想過把不公平的待遇又不知不覺施加到自己女兒的身上。
她此刻維護著作為母親的威嚴「原來那麼久以來你心底一直都在怪我,如今你想說的,就趁早說了吧,入宮可再也沒機會了。」
張拂莘態度卻是十分尊敬的「女兒不敢,聖賢書說弱小的人在框架下相互壓制,而強大的人會去改變或摧毀框架,做為女子,都是世道下的卑弱者,我知道娘也在承受辛苦,我只努力去不負所望,在後宮力爭一席之地,女兒僅言於此。」
安朝嫻感到自己心底最深處的一些東西被挖開,是她最不願直面的愧疚,驚異於女兒的成長,驚異於血濃於水之間的隔閡距離,失神良久,最終化作輕和的一句:
「願你會是強大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