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長安餘暉-8:江湖同游
在莫珺說成修身養性的《潤芽訣》,聽到衛青耳里簡直成了一套提升武功,解決修鍊過程中疑難雜症的高妙心訣,他不是一門武功,也不針對任何一門武功,而是潛移默化深入到修鍊細節的清障神器,武功修鍊,心性修養,無所不包,簡直就是旱地里禾苗的陽光雨露,得多少都是有益的。
「潤芽訣,潤芽訣,千年木成王,雨露潤芽香,」衛青喃喃念叨道,「天樞十三偈竟有如此之妙用,虧你們能想得出來。」
「最近一段時間,經歷了很多事,確實也想了很多,」翁銳道,「但總體說來,感覺每放棄一些執著,心胸便會更加開闊,思緒越會高遠輕和,也許真的哪天心中再無執著,可能就會更接近道的本質,更接近於自己的本心。」
「其實哪有你說得那麼難啊,還要等。」
莫珺閃著大眼睛道:「你說放棄執著,那是你有執著,你說高遠輕和那是你心中還裝著閉塞凝重,你說道的本質、自己的本心,但他們本就在那裡,一刻也不曾離開,只是你老想著它,反而將它變成了一種禁錮,不去想它在,也不去想它不在,自然而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愛是什麼就是什麼,這不很輕鬆嗎?」
簡單幾句話,翁銳看來莫珺就是在說她自己,通透輕快,而衛青覺得它更像是對翁銳剛才所講沙門佛法的闡釋,更接地氣,更融於煙火。
「珺兒,我發現你西域之行收穫也是不小,」衛青道,「情感、武功、苦難都無法將你禁錮,未來之成果恐怕師弟也會不及啊。」
「衛大哥,您說什麼呢,」莫珺有點不好意思了,「你們才都是神人,我只不過是在一旁沾點仙氣而已,哪會有什麼成果啊。」
「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們啊!」衛青慨嘆道。
「衛大哥,我們有什麼好羨慕的呀,」莫珺道,「您看困擾漢地上百年的匈奴大患幾乎就是在您手上給除掉的,現在您是大司馬大將軍長平侯,這等榮耀可不是誰想有就能有的,在這樣的位置所能看到的東西就更不一樣,只要心中不執,一樣可以輕鬆自在。」
「珺兒說得太好了,」衛青道,「疆場立功,拜將封侯,是我小時候的夙願,但當真擁有了這些,諸多利益關係和權力親仇都會接踵而至,卻不是一個不執所能化解得了的。」
「師兄,你現在莫非有什麼難事?」聽衛青的話,感覺他現在並不輕鬆,翁銳很想幫他。
「呵呵,要真有難事那就不難了,」衛青也說了一句很具哲理的話,「就像珺兒說的,我都已經是大司馬大將軍長平侯了,不再求加官進爵,不再想爭權奪利,除此之外,只要你想,沒有辦不了的事,這才難啊。」
「師兄,您這可是天下人人都想得到的難事啊,呵呵。」翁銳開了一句玩笑。
「未必,我看你就不想,」衛青道,「置身於山水之間,遊歷於江湖之上,快意恩仇,恕怨隨心,我覺得你的境界比我高多了。」
「其實師兄也可以過這種生活,」翁銳道,「老子有云: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這官我們不做不就行了。」
「呵呵,師弟倒是坦蕩,」衛青輕笑一聲道,「人道亦天道,君臣之道亦是大道,如我獨身一人,辭與不辭,退與不退都沒什麼兩樣,現在卻不行,衛家人多,為了他們,在朝還得亦步亦趨,即便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也不敢稍退半步。」
「這是為何?」翁銳道。
「唉,這事也是一天天積累起來的,」衛青無奈輕嘆一口氣道,「自從姐姐進宮,博得陛下歡心,陛下便分封了許多衛家之人,而我和去病得陛下重用,累積軍功,已經到了陛下封無可封的地步,物極必反,這就是一切禍患的根源。」
「這不都是你應得的嗎?」翁銳道。
「天下都是陛下的,哪有你應得的,」衛青道,「陛下確是雄才大略之人,身居帝位,有鑒於歷史,他又難免會疑心重重,手裡的權力越大,就越容易引起猜忌,任何時候走錯一步,都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以陛下的心胸和他與師兄的關係,您會不會多慮了?」翁銳已懂,他只是想安慰一下。
「我在朝已久,高處不勝寒的道理體會得自會更真切一些,」衛青道,「這不是陛下的問題,也不是我的問題,大道使然,換了任何人都是一樣。」
「以師兄的意思,這事豈不無解?」翁銳道。
「呵呵,師弟你也想多了,」似乎衛青對此早已想通,顯得很是輕鬆,「無解亦是一解,順其自然也就是了。」
「師兄這一解聽起來有點玄妙,願聞其詳。」翁銳道。
「其實這也簡單,」衛青道,「雖我身上的爵位和手中的權力都是陛下給的,如若沒有過錯,陛下也不會輕易收回,有了這兩樣,我在的時候,就可保衛家人無恙,我真正擔心的是我不在的時候,他們就危險了。」
「師兄正當年,又有神功在身,」翁銳道,「若再有幾十年,還不知道這世道變成是么樣呢。」
「人之天年,長短在天,」衛青道,「是幾年還是幾十年,我也只能儘力就好。」
翁銳點點頭道:「那您就不能在朝表現淡然一點,讓陛下明白你無意功名利祿,這樣他對您的猜忌會不會少一點?」
「陛下何等聰明,這些手段怎能瞞他,」衛青道,「我現在只能做兩件事,第一不能放掉手中的權力,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以此護佑家人,第二就是一定要對陛下有所求,表現出對朝廷事情的關心,不使自己犯錯。」
「這樣是不是太委屈師兄了?」心無所求還要力顯有所求,翁銳想想都彆扭。
「其實也沒啥,你只要將它當作一件普通的事去做,也就沒啥委屈不委屈的了。」衛青道。
「佩服,」翁銳衷心道,「人說大隱隱於朝,師兄的境界我不及也。」
「平淡生活不易,就不要談什麼境界了,」衛青淡然道,「正好你這次來了,我有件東西給你。」
衛青說著,起身拿了一小小的包裹交給翁銳,翁銳接過來並沒有急著打開。
「這是什麼?」翁銳疑惑道。
衛青笑笑道:「你還記得天樞十三偈的第十二偈『江湖同游』嗎?」
「當然記得。」
翁銳便開口吟誦,衛青也是眯著眼仰起頭跟著附和:
「山高水留聲,死生相交命。
玉食錦衣鮮,米粗茶淡清。
金戈鐵馬壯,弓藏鳥飛盡,
濡沫泥未乾,忘卻江湖情。」
吟誦完畢,兩個人都沉浸在詩偈高絕深遠的意境中,誰也沒說話,莫珺也覺得這首詩很好,但看他們倆這種投入與享受的樣子,只好也跟著保持沉默,生怕一多嘴敗了他們的興頭。
過了許久,衛青才輕聲道:「我沒有師弟讀的書多,也沒有師弟那麼高的悟性,對這天樞十三偈很多我都是似懂非懂,只有這一偈,我不但讀懂了,還有了很多感受,它不但道盡了我的一生,還道出了我對人生的期望,也是有感而發,我將它化成了一套劍法,請師弟笑鑒。」
「哦,那我真要看看。」翁銳說著,慢慢打開了包裹,將裡面的一塊白絹展開,赫然右首端的是「忘情劍」三個字。
白絹上有要訣,有圖譜,一招一式,徐徐展開,但在翁銳眼中,幾尺薄絹之上已經是劍光綽綽,殺影重重,這裡面有相知相傾的豪邁,有雲淡風清的生活,有金戈鐵馬的悲壯,有相濡以沫的深情,忘情劍,他想忘掉的是他從小想追求的榮華富貴,顯赫要爵,他忘不掉的卻是骨肉血親,是那個深藏深宮的姐姐。
合上白絹,翁銳已經是淚眼婆娑,他太知道師兄經歷了什麼,他也太知道他想說什麼,但他什麼都不能說,還必須像個俗人一樣亦步亦趨的跟在陛下身旁,平常人的生活對他也成為一種奢望。
忘情劍不同於他的無常劍,無常劍從頭至尾都是雷霆萬鈞、居高臨下、有我無他的威猛,而忘情劍卻是一種人生體驗,廣博而深遠,綿密而洒脫,玄妙而厚重,空寂而深沉,循環往複,綿延不絕,它所展現的不是招數的變化,而是心緒與境界的糅合,修為境界越高,它所煥發出的威力就越大,這已經是無常劍所無法比擬的了。
「師兄,您一生有此一悟足矣!」翁銳長舒一口氣道。
「你把它帶走吧。」衛青道。
「這怎麼行,這可是您的畢生心血,」翁銳道,「你可以將它傳授給幾位侄兒,將來他們一定可以名揚天下。」
「這東西在他們手上只能害了他們,」衛青道,「我的兒子我明白,別說他們現在小,就是將來,也永遠到不了這種意境,我在他們自當沒事,我若不在,他們倘能以弱處之,或可無事,但若以此恃強,禍患只能來得更快。」
就在此時,有人來報,陛下急召大司馬進宮商議要事,衛青不敢耽擱,即刻啟程,翁銳和莫珺也連忙藉機告退。
回到大街之上,天色已是黃昏,夕陽的餘暉將長安城染得通紅,在餘暉襯照下的陰影里,百姓的生活依然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