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成名的煩惱

嚴冬固然難忍，但最終還是被時間送走，春天踩著輕盈的腳步，悄悄的來了。

縣中的校園內，又重新煥發了生機。

一場濛濛的細雨，喚醒了沉睡的花草樹木，為他們穿上了嫩綠的新裝，風的脾氣也好了起來，不再那麼乾澀暴躁，變得柔和含蓄，還會不時輕撫你的面頰，讓你感覺到醉人的柔情蜜意。垂楊柳細長的臂膀上，站滿了嫩黃嫩黃的小葉片，如哪家巧手的姑娘在千萬縷絲線上系成的花瓣兒，隨風搖曳，巧奪天工，醉人心魄。

春的到來，也敲響了高考最後的號角，我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逐漸的清醒過來了。我開始緊張，並重新認識自己當前的學習任務的緊迫感。

時間過的真快，好多事我們都沒有來得及好好的準備。升入高三后，我的成績仍然沒有太大的起色，我的總成績在中等偏上偏下之間徘徊，大學夢也似乎若即若離，老師們每天都會頻繁的準備各種模擬考試、分析總結，拿來各省名校的聯考模擬試卷，評判備考方向，

我被考的麻木了，各科試卷的分數在及格和良好之間遊盪，我像一葉毫無方向的小舟，被淹沒在整日無盡狂風暴雨的書江題海之中。茫然、困頓，又時時失望與希望交織，對未來的美好充滿幻想，卻又為現實的狀態而憂心忡忡。

考試、再考試，各種各樣的考試的輪番轟炸，讓我沒有任何時間去想除學習以外的任何事情了，大剛和我一個班，兩個月的時間我們兩個的對話沒有超過十句，幾乎都快彼此不認識了，我們像機器一樣，早上被自己生物鐘的鬧鈴叫醒，中午去食堂加油、晚上擰好發條把自己安放在固定的鐵欄杆床上，第二天周而復始。

我甚至連去操場邂逅丁玲的衝動也沒有了，一連幾個月都見不到一面，同學們一個個都面色蒼白，機械遲鈍，與窗外春天的處處生機盎然形成鮮活的對比。

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語文老師興沖沖的跑進教室，站在講台上，手裡揚著一本書，大聲的對全班的同學喊道：「大家安靜一下，通報大家一個好消息！」。

他頓了頓，望著全班從一片書海的中抬起的疲憊的臉龐，「通報大家一個好消息，咱們班大國同學，他的文章在上個月的全國性的作文大賽中獲得了市特等獎、全國一等獎！文章已經發表在這本書上了，歡迎大家訂閱，大家向大國同學表示祝賀！」，他帶頭向我鼓掌，全班安靜了一會兒，繼而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大國同學的文章，寫的很有文采，而且具有深刻的教育意義，希望大家都讀一讀。」

語文老師有些激動。按著慣例，作為語文教學老師，我的獲獎也有他指導的功勞。

望著全班各個角落射來的各種各樣的眼神，我的臉紅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投稿的事情，大賽徵文雖然是公開的，但是大家都在忙著準備高考，全校的畢業班也不會有幾個人認真的去準備這個事情，況且我還是一個理科生，所以包括好朋友大剛，我也沒有告訴他，獲獎的結果是我沒想到的，寫作的內容是我心情低谷時候的一些感想，寫的是我如何在自己困難的家庭條件下，放蕩不羈，不好好學習，然後突然反省，重新做人的故事，我自認為是一種情感宣洩，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文章是我偷偷的在宿舍熄燈后，用手電筒照著稿紙藏在被窩裡寫的。語文老師的通報得獎的消息，讓我覺得好像一下子被掀開被子的感覺。沒有一絲欣喜，反而是一種尷尬。

高中的困頓的生活，家庭的艱苦支撐，縣城形形**的人和事，任課老師和班主任老師的對我成績的冷嘲熱諷，優秀同學各種有意的疏遠，這幾年來讓我變得悲喜榮辱不驚，彷彿對任何事情都沒有太高的熱情。我失掉了同齡人該有的生氣，憂鬱、沉著，心事重重。

語文老師通報完，望著我淡定奇怪的表情，有些詫異，班裡很快就恢復了寧靜，靜悄悄的、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語文老師夾著書離開了教室，我沒有看他，眼睛轉向了窗外，窗外，一隻色彩斑瀾的小鳥，落在臨窗的枝叉上，扭頭望著我，好像在對著我微笑。

我文章獲獎的消息，成了縣中的新聞，一個理科男生獲得文科生最高榮譽，這個新聞本身就是熱點。

縣中每周一都會舉行升旗儀式，升旗儀式后，全校集合，校領導講話布置教學任務，或通報全校範圍內師生的獎懲，我獲獎的第二周開始，集合會加了一項議程，由校廣播員當全校師生的面宣讀我的文章，滾動播出一個月，意義不得而知。當校廣播員滿懷深情，語音哽咽的讀完我的文章后，全校都會爆發熱烈的掌聲，站在我周圍的認識我的同學，都會向我投來羨慕、憐憫、愛惜的目光，好像我本人真是文章中描述的浪子，沒在錯誤中幡然醒悟，卻在他們的注視中獲得了重生一般。

我身體微微顫抖，聽完自己的文章從別人口裡讀出來，感覺自己被文章的主人公捉住，鑽進體內，揉碎了內心，撕爛了靈魂，僅剩下一句軀殼，拋在廣場上，扔在人群中讓人唾棄。文章主人公的經歷，讓我自己感覺無地自容。

我成了一些特定人群的關注目標，這對馬上要參加高考的我來說，是一場災難。

「你看，他就是大國，理科班得獎的那個。」

「天啊，他長得好矮，還挺難看的！」

「噓————，他能聽到。」

「你怕什麼，他聽不到，哼，據說他家還挺窮的，看樣子，是真的哦。」

「文章寫得不錯，估計是親身經歷。」

「是啊，是啊，沒有親身經歷，誰會寫的出來啊？」

「看來他能得獎也是撞了運氣了！」

「唉，我家不窮啊，如果我家裡窮，估計我也會得個獎。」

「嘿嘿嘿......「

.......

我走出去，總有人聚在一起，對我指指點點。

老師也開始重新關注我，彷彿我文章能寫好，就應該還有其他的潛能還沒有開發出來，老師們關注的唯一衡量方式還是考試成績，我平靜的生活再次被打亂。

「大國啊，你這次考得不太理想啊。」

「大國啊，老師知道，你是有潛力的，只要你努力，肯定沒問題！」

「你是考取重點大學的苗子，不要放棄，加油。」

「我沒放棄你，老師相信你，你要相信自己！」

「校領導很關注你，你要好好的把成績再上一個台階，好好學！」

不停的有老師找我談話，談我模考的成績，談我最近的狀態，甚至會談及我的未來如何如何。

我躲人群，迴避老師，晚上鑽到被窩裡，做夢也會瑟瑟發抖。

一篇獲獎的文章給我的生活帶來如此大的負面衝擊，這是我沒有料到的，如果當初知道有這樣的結局，我寧願自己的文字最好徹底的被扔在一邊，無人過問該多好。

然而這些打擊還不夠，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一天晚上放學后，我一個人拎著暖瓶去學校的開水房打熱水，把壺放好，剛擰開龍頭放水，一個熟悉的倩麗的身影走了進來，那是我近期最不想見到的人。

丁玲見到我，笑吟吟的打招呼。「大國，打水呢。」

「啊，啊，是的。」我有些莫名的緊張，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臉熠熠生輝。

有幾個月沒見了，我有些失態的盯著她，她可能注意到了我的注視，微微一笑，「大國，文章寫的不錯，還得獎了，不錯，聽校廣播讀出來，真挺感人的。」

「嗯，嗯，沒什麼，沒什麼，瞎寫的。」我最擔心的是丁玲對我文章的態度。

我想解釋一些關於文章的事情，卻張了張嘴，不知如何開口，從何說起。

她的評價讓我有些拘束起來，有點不安，文章的內容是不是有些不妥呢？丁玲不會因為文章對我有誤解吧？我心裡想，不由得愣了神。

「大國，你的水壺滿了。水，水！」丁玲突然一聲驚叫。水溢出來了，流了一地。

我慌亂的關上龍頭，拎起水壺，逃離了水房。

水房外，夜幕已經悄悄的降臨了，黑暗的背後，我似乎聽到了一聲淺淺的嘆息。

我有時在想，如果換個話題，作文同樣得到一個一等獎，是否是另外一場結局？然而，這也只能是一種設想罷了。一次小小的成名，帶給我的又何止是苦惱而已呢？

不管好事、還是壞事終歸都會變成過去的故事。

一舉成名天下之的文章，本來是一項榮譽，然而在當時敏感而又脆弱的我看來，避之唯恐不及，那是因為我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承擔它所帶了的額外效應，我太年輕了，還需要更多的磨難和成長，才會讓我坦然面對自己文章里描繪的一個浪子，在萬千的矚目里，淡定的完成自己的蛻變，真正變得堅強起來，勇敢的承擔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