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摩天嶺
錢二的意識再次波動起來,似乎是在努力的,努力的爬著一座黑乎乎的大山。
巍巍長白山脈,崇山峻岭,層層疊疊,山浪峰濤,雲霧縈繞。摩天嶺,這座方圓百里的最高山峰,如同巨人一般聳立在層巒疊嶂之中。
摩天嶺上,矗立著一座鋼筋鐵骨、拔地而起的瞭望塔。
鐵塔上,一對父子登高遠眺。
山風凜冽,父親錢華脫下棉襖披在八歲的兒子錢多多的身上。小傢伙興奮的在鐵板上「咚咚」的又蹦又跳,東張西望,指手劃腳,時不時的抬著凍得像紅蘋果似的臉蛋,不停的問這問那。
「爸爸,這個嘹望塔為什麼建在這麼高的山上啊?」
「因為摩天嶺是這裡最高的山啊,登高望遠,從這裡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過去這裡是打日本鬼子的信號塔,發現小鬼子來了,就把綁在塔尖上的樹枝放倒。現在呢,是護林防火用的觀察塔。發現哪處山林著火了,就搖這部電話機,告訴村裡的人去救火。」
「爸爸我知道了,建這個塔,就是要保護村子,保護森林的。」
「對啊,多多長大了,要保護好村子,保護好這片森林,還要保護這個國家。」父親摸著兒子的腦袋,憶起了那段崢嶸歲月。
「爸爸,我還要保護這個地球,外星人要是侵犯地球,我就打跑他。」錢多多握著小拳頭,抬著稚嫩的小腦袋看著爸爸說。
「嗯,多多要好好練習本領,長大了保護地球。」
「搞不好我還要保護宇宙呢,」錢多多搖頭晃腦地又小聲嘀咕著補充了一句。
「爸爸,爸爸,你看那是咱們村子吧,好小啊,好像是?」
「像什麼啊,」父親慈愛的看著兒子。
「好像是大海里的一葉扁舟。」
父親笑了,「你見過大海嗎?」
兒子說:「書中說大海好大啊,是無數條大江匯聚而成的。爸爸,你說咱家這兒的大江流到大海得多遠啊?」
父親說:「我也不知道具體的公里數,但是我知道要經過大山,要經過平原,要經過小山村,也要經過大城市,要經過很遠很遠的距離。這一路上啊,要經歷過很多很多艱難險阻,才能到達。」
兒子說:「爸爸,我長大了一定要去看看大海。」
「好的,不用長大了再去,明年放暑假了,爸爸一定帶多多去看海。」
「好啊,好啊,看海嘍。」錢多多高興的跳了起來,「說話算數,爸爸來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帶變。」
父親點頭說:「兒子,我答應你去看海了,你背幾首關於登高的詩句給我聽聽好不好?」
錢多多一揚脖子,驕傲的說:「這可難不倒我,姐姐教了我好多首詩呢。」
錢多多想了想,學著大人的樣子,咳嗽了幾聲,「咳咳咳——咳咳,」一本正經的背著手說:「爸爸,你聽好了啊。」
「第一首詩歌:《望岳》,唐.杜甫,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盪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還有第二首是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登鸛雀樓,唐.王之渙。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爸爸,我又想起來一首,《登飛來峰》,宋·王安石。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詩句背的很好,那你知不知道它們的含義呢?錢華低下身子問兒子。
當然知道了。第一首詩,《望岳》,前面寫的是風景,後面那一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寫的是定要登上泰山頂峰,俯瞰群山,豪情壯志,抒發的是作者的情懷。第二首詩《登鸛雀樓》,這首詩主要描述了詩人在登高望遠中表現出來的不凡的胸襟抱負,反映了人們積極向上的進取精神。第三首詩《登飛來峰》,意思是聽說在飛來峰極高的塔上,雞鳴時分可看到旭日初升。不怕浮雲會遮住我的視線,只因為如今我身在最高層。表達了作者登高望遠,心胸寬廣,今天我和爸爸在這座摩天塔上登高望遠,我覺得自己的心境也增長了不少呢。
錢多多背著手,像個小大人似的一句一句的解釋,雖然還不懂得那麼多的大道理,但是也有板有眼的。
「多多表達的太好了,將來多多也一定是一個胸懷寬廣的男子漢」。錢華欣慰的看著兒子,彎下腰來,緊緊地抱在懷中。
初秋的長白山脈,五色渲染,山巒疊翠。朦朧的遠山,叢林如海,波濤翻滾,彷彿是籠罩著一層霧氣,影影綽綽,在飄渺的雲煙中惟余莽莽,蕩氣迴腸。又像是幾筆粗獷的濃墨,重重地塗抹在蔚藍色的天邊。
摩天嶺上的這對父子,渺小如秋季叢林中的一片葉子。
翌年,錢華沒有時間帶兒子去看大海了,歿於初春的一場森林救火的戰鬥之中。
那是一天夜裡,錢二夢見了一團火,點燃了地面上的枯黃的葉子,跳躍的火苗蔓延著,爬到了一棵白樺樹上,噼噼啪啪的吵鬧著,爭先恐後般的向上攀爬著,一棵樹,兩棵樹,三棵樹。啊,火,火,著火了,爸爸,森林裡著火了!
翌年初秋,小學二年級的錢多多,帶了本《新華字典》,爬到了摩天嶺上,寫完了命題作文《我的家鄉》。
我愛我的家鄉。
我的家鄉,如同一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巍峨延綿的長白山山脈。摩天嶺,一座像巨人一樣的山峰,和村子里的男人一起守護著家鄉。村前一條小溪水,卷著調皮的浪花兒潺潺流過,它是要趕過去和大江一起奔赴大海。君不見,松江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傳說中的松花江,書寫了神話一般的故事,時而波翻浪涌,時而碧波蕩漾,奔流不息,徜徉在崇山峻岭之中。
……
我的父親,那個如摩天嶺一樣雄懷偉岸的男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失約了,他沒有帶我去看大海,而是在一場撲救森林大火的戰鬥中離去了,我答應過他,要保護好自己的家鄉。
……
十八歲,錢二穿上了綠軍裝,戴上了大紅花,背著行禮,在母親的千叮嚀萬囑咐之下,告別了送到了村口的鄉親們。錢二在人群中看到了小舅,拄著拐杖,靠在村口的那棵大榆樹下,嘴裡叼著半支煙,見到錢二回頭瞅自已,揮揮手說,去吧去吧!
走到了通住摩天嶺的路口,錢二想了一下,轉身拐了進去。
摩天嶺上,瞭望塔已經銹跡斑斑。
錢二挽起了袖子,噌噌地爬到了塔頂。
眺望遠山,青山依舊,人已西去。
錢二雙手攏在嘴邊,大喊:爸爸,我當兵了,我要走了。山谷中回蕩著疊音,如洪呂大鐘般層層迴響,經久不息。
爸爸,我當兵了,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要走了!
我會回來看你的!
回來看你的~看你的!
我會保護好家鄉的,你放心吧!
你放心吧~放心吧!
兒子已經長大了!
已經長大了~長大了!
此時此刻,錢二突然感覺到,父親從來就沒有離去,父親的身體融入了大山。錢二體會到了父親的那種感覺,心肺與大山共鳴,情感與靈魂在山谷中激蕩,自己就是大山,大山就是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