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當官也不能當一輩子

第二十章 當官也不能當一輩子

從張老三家出來,嚴志和曾文開還沒有到,我便回到大隊部,從床鋪上找出我的一個黑皮日記本,翻到「張老三」那個頁碼,又添寫幾句關於他的情況:有致富經驗,組織能力欠佳,這也許是幾次辦工廠失敗的原因所在,作為繼任人選,亟待培養他的組織能力。

鎮里開會的時候,汪鎮長講到抗旱的任務非常嚴峻,會議鎮兩委的人員一個接著一個講,一直講到晌午吃飯的時候,這個時候,從會議室出來的各個自然村的村長和書記們便湧向他們的定點飯店。所謂定點飯店,就是他們長年累月在鎮里開會,開完會就在定點飯店裡吃飯,然後,記賬,年終時一塊結算。

「這已經是鄉鎮工作的習慣了,所謂開會就是大家湊齊了一起吃飯,不管是村裡還是鄉鎮,不吃飯是不開會的。」嚴志笑到,「聽說,到縣裡開會,也是如此。」

「咱們也就是來鍍金的,說白了,上面讓咱們來,也就是開開會傳達一下文件,還能讓咱們幹什麼呀。」曾文開拍一下我的肩膀,「你看,人家散會以後,都去了鎮政府旁邊的飯店,來開會前俺們村的書記說過了,村子的定點飯店是不老雞飯店,走,今天我請兩個哥哥。反正吃過了記在村子的賬本上就行了。」

吃飯的時候,我隱隱的感覺到了遙遠的青春苦澀,心中一抖,竟然想要流淚。我想到臨去市選派辦報到前的幾天里,單位里的人一直在為我餞行。那一天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甚至有些興奮,差一點就跳了起來。我知道自己就要把過去裝上車,運往無盡的虛無,明天,自己就要面對空曠的未來,我想那顆為夢想跳動的心臟,一定會依舊堅強吧。是的,我覺得一個人最大的快樂就是能幹自己想乾的事情。

想到我被選派到墟圩子村任村黨支部第一書記的第一天中午,就被張富友和村兩委成員灌了個酩酊大醉。下車伊始,我只記住了魏廟一些村幹部人的名字,這還是我在選派幹部培訓學習時從墟圩子的村情概貌上看到的。說是村情介紹,其實也就是簡單的一行字:墟圩子村,黨員53名,支委5人,村外債13萬元。情況就是這些。和我一塊分到另兩個村的人是曾斌和嚴志和曾文開。墟圩子和梨花灣還有杏花村三個村子成三角形,我是嚴志和曾文開的組長。來到縣裡,看到柳三棉在主席台上坐著,在全省大規模地從事業單位選派幹部到農村任職還是第一次,當時,我望著坐在主席台上的柳三棉感慨萬千。心想,真是時勢造英雄,一直苦於官運不通的柳三棉,這一次總算有機會調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

我的酒量其實一點也不比嚴志和曾文開差,但在以後的若干酒場中,有時我是故意讓著他們兩個人,也有的時候我是似醉非醉,乾脆裝醉。

汪鎮長來了。

「汪鎮長,俺們仨,隨便吃點喝點。」曾文開站起來,招呼汪鎮長坐下來。

「一直想請你們仨吃個飯,今天開會,你們也聽到了,現在,天旱成這個樣子,我心裡急呀。」坐下來的汪鎮長開始講話了,他說,「農村工作不是書本上能學到的,干好一個村支書,就能幹好一個縣高官,甚至是市委省高官,到農村后,你們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你們的使命就是穩定並加強村級組織建設,發展地方經濟。」

「請汪鎮長多多關照。」汪鎮長的這些,後來我在墟圩子村兩委會上,照葫蘆畫瓢說了。我站起來,舉杯沖汪鎮長笑了笑,然後謙虛地說,「汪鎮長,我一直在高校圖書館工作,沒有什麼基層工作經驗,希望你多多幫助。」

「王書記,早上喝酒了吧。是的,工作要開展,酒也要喝,不喝是沒有道理的。」汪鎮長和我交杯遞盞,你來我往,我只覺得盛情難卻,儘管我告誡自己不要喝多,但沒有多大一會兒我就感到有點天眩地轉了。

「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呢。」汪鎮長捋一下花白的頭髮說,「還有個說法,叫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王書記,清淺是我的女兒,現在,村子有張富友操持著,你這一次來還有一個政治任務,那就是對墟圩子村的兩委班子進行調整。王書記,這是后話。王書記,你真是一個明白人。墟圩子,有一個廟,那裡真是一塊風水寶地。」

「是的,有一個廟,真的有兩層小廟哩。」我只是笑了笑,想說什麼,卻覺得思緒斑駁。

晚上,我會時常會面對冰冷的電腦熒光屏,有時還會用467728667這個QQ號與一個「白狐」的女孩子聊得很開心。

情感上的迷茫,我不奢求完美,也不想打擾別人的正常生活。我知道,忘記一個人的滋味就是象欣賞一種殘酷的美,孤寂時,我常常用很小的聲音告訴自己要堅強面對。思念是最美麗的心情,知音是最完美的深交,知己是最貼心的默契。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人生一夢,熙熙攘攘的世人,不都是生活在夢中嗎?只是他們不明白罷了。

村委村院落里有一株石榴樹,夏天,一切看似老樣子。那株石榴樹一如往年長的枝繁葉茂,花依舊那樣紅。初結的小果實依舊那樣惹人愛,香花還在生長,葉子還是那麼翠綠。小院外的圍牆邊,絲瓜已經快要爬到了屋頂,就連做圍欄用的將來要做笤帚用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草也是蓬勃生長。看石榴花的紅,望著爬到屋頂摘絲瓜,世界停止了喧囂,我的心也漸漸地平靜了。

我接到父親病逝的消息后,一直處於一種恍惚狀態,我不相信父親那樣好的身體會嗑然長逝。

望著父親靜靜地躺在那裡,我以為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所不同的是,父親真的睡眠了。

父親,你嗑然長逝,真的不知用什麼能抑住對你的思念,也不知怎麼樣才能表述自己的悲哀情思,要是一切可以重新來過,我會對你說「父愛如山,永遠,永遠」。然而,失去不再擁有,悲傷己成永恆。我在悲慟中緬懷著和父親已逝去的日子,想象著也許可以擁有的更多的日子,然而,生命的痕迹已悄然逝去,一切都已不再可能。悲悲戚戚中,想象著父親艱難的呼吸,寂寂寞寞中,回想著自己多年來未盡的孝道。如果這是愛,為什麼會有那麼傷感。這許多年來,在單位值班,是很少有節假日回家的,一切來得那麼倉促,父親便說走就走了。接下來,生活的車輪依然旋轉著,人,所有的人,都還是要生活的。只是怕一個人靜下來,那樣,就會想起許多事,想起父親對自己諄諄教誨的歲月。生活中,所有的事都可以化為平淡——獨思,靜心的去思索。其實,自己只是這個世界上的凡上,很平凡,也很普通,他深深體會到父親常說的這樣話的含義。已屆不惑,從部隊到地方,從地方到高校,從高校到農村,我的經歷不能說不豐富了。說好了不要再象年輕人那樣情感脆弱的,可有時候卻在醉酒後,一個人傻傻地喜歡躲在黑暗的角落裡吸煙,把真實的自己埋藏在煙盒裡,痛的想哭卻傻傻的笑。也許,只有父親一個人能夠理解他,在思爾於牆時,我會痛不欲生,整個人處在似夢非夢中。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學著轉移情感,把自己的情感列車鳴著笛開向別處,不管前方有沒有停靠站,只是信馬由韁。一次又一次,幸好,還沒有出過軌。

藍色的雨憂鬱的點點,下在外表是水,下在心裡是痛,對於這個世界,你,還有我,只是宇宙里的一粒沙,灰塵中的灰塵,可是,我以為父親就是我的整個世界,是整個宇宙。從蹣跚學步到學堂就讀,然後是成家立業,一步一趨,父輩盡了應盡的責任。之於社會,父親也可謂功德圓滿。在老家,由父親親自締造的幾個鄉村集市現在真是生意興隆通四海了,那裡的老百姓至今還在口口相傳念叨著父親為他們辦的好事。父親十四歲就參加工作,一直到病逝前的六十歲都是從事商貿工作,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他經歷了社會的大變革,但在歷次社會波動中保持著自己的個性,因此,他在家鄉名聞遐邇,提到他的人都會發自內心地豎起大拇指。我有記憶時就感受著父親的威嚴,他對子女的嚴格要求甚至有點苛刻,但現在來看,只能說明父親的正確和遠見卓識。有時候,我想著自己走過的路,如果沒有父親的一些指導也許他不會修練成一個高校工作者,儘管自己小時候是個書痴,可並不是所有愛書的人都能有機會到高校並且是高校圖書館工作的。過去只能讓它過去,人,只能順其自然,懷念父親是需要勇氣的,有時候真的想靜下來好好地為父親樹碑立傳。和父親最後一次看的電視」歷史的天空」時父親說過的:六十歲了,也經了些歷史和滄桑,真該寫一下自己。沒想到父親說這話沒幾天便撒手而去。有些人事,原本是早該遺忘或淡忘,可是無論過去多久,卻依然能清晰感覺到,他們一直固執地潛伏在自己的心底刺痛著自己。那年我當兵到一個叫三界的小鎮子,三界是南京部隊的一個汽車兵訓練基地。除夕前三界小鎮的雪下得特別大,我們這些剛從汽車訓練大隊畢業的學員,便擁坐在火爐旁聽老汽車兵侃一些出車的傳奇。在汽車部隊里,穿四、五年軍裝的兵都不能算老兵,好多人都是十年左右的兵齡,他們技術過硬,個個都玩得一手車技絕活。有的是方向盤玩得好,車子起動后,能不踩一腳制動開上幾百里,全靠變速桿控制速度。有的是制動玩得好,把檔位推上去之後,全靠制動和油門控制車速,那隻叼煙捲的右手就懶得去操弄變速桿了。還有的是離合器的半聯動掌握得好,如果坐在車上閑聊,會猛然間發現車子已處於行進狀態。老兵們的車技各有千秋,他們把我們這些汽車兵里的新兵蛋子吹得天地玄黃不知東西南北。營房外天色黯然,寒風透過窗隙吹進來,儘管爐火依然,但還是冷得人直想縮頭。老兵們還在海闊天空地侃著,副連長走了過來。有人說副連長能用三檔穿過「s」桿,定點停車和軌道橋駕駛更比別人稍高一籌,還有人說他在馬路上能用車尾刮破姑娘的裙角,受到驚嚇的女孩子只是發出令人捧腹的叫罵聲,但人卻是毫髮無損。他控制車子就象在玩一個花棒似的,簡直是隨心所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老兵們都很佩服副連長的車技,新兵們對整天板著臉的副連長更是敬而遠之。副連長說,王社,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聽副連長這麼一說,我心裡猛得驚惑起來,忙問是什麼事,但副連長並不理我,只是徑直走向自己的辦公室。狂暴的雪搖撼著營房光禿禿的樹枝,冷森森的雪花直往人脖子里鑽,看不見夕陽,山崗和樹林到處是雪花翻飛,整個三界已成了銀白的世界。記得那個黃昏一點也不幽靜奇美,尖利殘酷的寒風想起來就讓人驚悚,空曠,枯寂,朔風凜凜,凄慘的景象讓人的心都涼透了。文學的夢象野菊花一樣開在我的記憶里,穿軍裝前我曾豪情萬丈,要到部隊里舞文弄墨一番,但每天兵車蹂蹴,轔轔的車輪使我那個成為部隊作家的憧憬,如迷離的霧一樣正從我的心屏淡出,青春的驛站里每天都是直線加方塊的隊列,想擰筆杆子的手每天握的是方向盤。那時,我的心情非常不好。我走在副連長的身後,凄風似刀,漠漠的寒流讓人直打寒噤。我的心忐忑不安,迷亂的思緒也如墜進這漫空步障的雪霧裡。副連長在快到他辦公室時收住了腳步。我清楚地記得副連長當時的表情十分嚴肅,口氣也有幾分冷硬。他的大概意思是這樣的:你父親來了,是出差路過三界來看你的,但部隊招待所已住滿了人,別的單位也沒有空房,現在你要動員你父親儘快離去,不要在部隊過夜。你們這些剛畢業的學員,每個人都想好,每個人在各方面也都想為連隊增光添彩,我想你也不想在某些方面拖咱們連隊的後腿。副連長說完就把我一個人撂在冰天雪地里,兀自走自己的辦公室。我懵在那裡許久,才想起去問副連長父親現在在哪兒,副連長說,營房值班員已打來電話,要不多大會兒就會來到咱們連隊的。正說著,就聽到宿舍那邊有人喊:王社,你父親來了。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連長一眼,副連長說,汽車兵要想搞好技術,只有多摸車多出車才行,過罷年就給你們這些新兵放長途了。這話的弦外之音是為我好。我謹慎地退出副連長的辦公室,一頭扎進迷茫的風雪裡。我記得走回宿舍時,父親正坐在床鋪上,他見我進得門來,便笑燦燦的望著我很長時間沒說話。連隊的老連長剛轉業,指導員外出保障,副連長就是連隊口含天憲的人。面對坐在自己的軍床上的父親,我記得當時更多的是想到不要讓副連長失望。雪虐風饕,寒風刺骨,我剖決如流暗下決心:見到父親第一句話我一定要說「你什麼時候走?我們連隊是沒有地方住的。」是的,我當時就是這麼說的。記得當時笑燦燦的父親愀然憂心欽欽,那殷殷烈烈凄愴之極的神態,永遠讓人銘心鏤骨。在以後的歲月里,我經歷過多種複雜的人世間情感,紅塵漫漫,我能淡忘許多煮鶴焚琴裼袒裸裎的粗野無禮,但我總是對那次對父親的大不敬而耿耿於懷。時光不能倒流,逝去的親情卻不是任何理想或榮譽的花環所能籠罩得住的。父親的舐犢之情溶溶漾漾,卻被我的冷若冰霜變為濕露凄凄。父親當時一下子顯得蒼老許多,眼裡似充盈著晶瑩的淚花,凍紫的唇有些發顫。父親蒙然坐霧,如泥塑木雕一般好半天沒有言語。父親當時一定是剖肝泣血悲傷之極。我愁思茫茫地嘆息一聲,似乎為自己的不近人之常情而懊惱,想找一些話來討父親的寬慰,但父親卻強打精神,怡情悅性地向我談起一些當兵的情況,並叮囑我要聽部隊首長的話,要聽老駕駛員的話,常向他們討教行車經驗。父親還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家裡一切都好,在部隊安心服役,不要想家。父親說走時便毅然決然地站起身,和火爐旁的我的那些戰友們打著招呼,並向他們每人擲去一根煙,還說了些讓他們對我多關照之類的話,然後,就折身走向營房的門。狂風呼嘯,棟折榱崩,翻飛的雪花捲進門內,我輕聲說了句「還是不走了吧。」聲音很輕,輕得好象只有我一個人能聽得到。涌過來要送父親的戰友們都在勸父親多在屋子裡呆一會兒子,但父親的口氣不容置否,他說,和我一塊出差的人還在三界火車站等著我哩,我必須馬上趕回去。父親說完就鑽進迷茫的大風雪裡。那是個咯血的雪夜,風雪濺濕了我的夢境。好多年後,我都想不通父親是如何翻山越梁在那麼大的風雪裡摸索到三界火車站的。父親說,那次去看你,幾個一塊出差回來的人都掏光身上所剩餘的錢,才給你買了些東西,趕回車站時並未覺得有多麼冷,只是感到腳快要凍麻木了。……有人說這叫做刻骨銘心,至此,懷念的情愫已濺濕了我的眼睛。這許多年以來,在我心底深處那張被三界的雪濺濕的人生表格一直藏在內心深處,父親的艱辛會直入他的夢囈之中。名又如何,利又如何,跳出三界外,俯瞰人生境界惟有親情是最珍貴的。一個人,出名不能出一輩子,當官也不能當一輩子,但做人是要做一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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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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