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山雨欲來之妖族篇(一) 013 突訪之客
可以說,白府的「暗路」倒挺多,也很廣。以一座常規的府邸為掩,四通八達的道路隱藏其中。由錯綜複雜的暗道再一路前行;躥上重山峻岭之後,就有一片只種了竹子的竹海。這竹海不知是何人所種,碧綠色的汪洋似乎是一眼望不到頭;但喜歡住在這裡的,想必也是一位頗具安逸瀟洒的人。
墨霜平靜了神色,朝著一處被清理出來的小竹院走去。那竹院里的各色器具和家飾,能用竹子的就絕不用其它材質;哪怕一座吊腳的小樓也是盡數用粗細不一的竹子就那麼隨意而又簡雅的搭著。
「琉玥大人在么?」墨霜走進去開口問一個花白頭髮的駝背,這不算大的竹院內只他一人。
那頭髮蓬亂的駝背轉過身來,顯露出的竟然是一雙沒有黑瞳的白眼,他渾濁的聲音帶著一種高興與豁達。
駝背沒有名字,聽說他曾是早已亡種的「上虛」族的後人,在流離顛沛的一生中偶然遇到了在外雲遊或者可以說是逃亡的琉玥;也許是因為看到這個人的處境彷彿像是看到了自己的一般,所以動了惻隱之心。也可能,就是因為琉玥向來心善,所以搭了把手乾脆將之留在自己身邊。這瞎眼駝背有一個不寒酸也不高調的稱呼——「葯奴」,這是琉玥幫他起的。他留在琉玥身邊多數時間是用來識別和採摘各類草藥的;這人雖然又瞎又啞並且還畸形,但他那靠鼻子識別藥材的天賦卻可以稱得上世所罕見。
葯奴對著墨霜小跑幾步,然後望著他的方位不斷比劃著,喉嚨里鼓動著似是歡迎的詞句。
「今天不進山了?」墨霜本就高大挺拔的身軀在他面前顯得越發偉岸了。
葯奴裂開嘴朝他笑,手在懷裡的簸箕內翻了翻,清脆的草葉碰撞的聲音在裡面跳躍——今天他要負責蒸曬草藥。
墨霜看著葯奴懷裡的簸箕,像是頗為享受似的深吸了一口氣:「九龍草?我一直喜歡這個氣味。」說著他拿了一撮直接放到鼻子前。
葯奴的笑容更勝了,他趕忙放下簸箕拉著墨霜的手走到一處滿是草渣的地方,然後將掛在一旁架子上的一支樸實粗糙的葯囊遞給了墨霜;墨霜接過,一股乾燥的奇異葯香悠悠傳來,正是那九龍草的香氣。
「謝謝,我會隨身帶著。」墨霜嘴角微微翹起。隨後葯奴輕輕推了推他,一雙盲眼看向主樓的位置,然後便自顧自的去忙活了。
墨霜將葯囊塞進懷中朝竹屋走去。進門找了一圈,終於在所謂的書屋裡找到了琉玥的蹤影。此刻,那人正對著自己的書架發獃;如同一尊修長清爽的倩影,青衫散落、奇長無比的黑髮幾乎要垂到地上去了;若只是瞟上一眼,八九不離十的會以為那是個什麼長發如瀑的美女。幸好,這人把臉轉過來的時候,除了一股子溫潤儒雅的氣質外,倒絲毫不染女氣。
「是你?」男子的上半張臉帶了一個銅製的面具,頂多漏出了半截的額頭。
「大人,我回來看看你,過幾天又該走了。」
「叫我琉玥就好。」
琉玥示意墨霜入座,隨後自己也緩緩跟過去。不過他所坐的竹椅很高,幾乎可以算是半站,不知是不是因為顧及到他的一頭奇長的長發所以故意為之。
「事情還順利嗎?」鋶玉輕輕點了點桌上的茶水,示意來人要是渴了那就自便。
「不太好。您說他會慢慢放開我,但沒有。」
「阿鋒疑心病重,你也知道。不過也不完全是不放心你的辦事能力,我想,他也有保護你的意思。」
「保護?」墨霜冷笑。
「是啊,他雖對你過於苛刻,但從來不會想要去害你。這一點,我可以保證。你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墨霜沉吟片刻后道:「我還是沒有想通臨行前他那句話的意思。」
「什麼話?」
「他說『霍泉蓮是個心狠手辣的人,所以她也喜歡這樣的屬下。』我想了很久,他不可能無緣無故的說些不相干的內容;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表達什麼。您跟他自小相識,應該能夠知道他的意圖。」
「我?」琉玥微微一笑,「我也看不透他。不過你覺得應該是什麼意思?」
「他想讓我去幫霍泉蓮辦事?」墨霜皺眉。
琉玥莞爾。
「但霍泉蓮已成妖界之主,不說她會不會把我認出來;就算真的認不出,我一個沒根沒底的人她怎麼會用?還是,我猜錯了?」
琉玥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抿了一口,答非所問:「九龍草聞多了也不好,少時可暖人心肺,過了就容易氣血上涌。你還在適應遼戈,遼戈屬火,不要再加重自己身子的負擔了。」
墨霜見琉玥不肯回答有些悻悻然。
藏在銅製面具下的雙目似乎捕捉到了面前男人一閃而過的表情,:「你太在乎他了。恨也好、喜歡也罷,看來他都成了你不可磨滅的執著。」
「我也不想。但猜不透就看不破,看不破就不能得其所願,不能得其所願受苦受難的就是我。大人是妖族的右護法,和權使一樣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怎會明白我的處境?」
墨霜將眼睛看向屋內唯一的燭火,下顎卻被人輕輕抬起;隨後便有一隻纖長的手指撫在了他的右眼上;那右眼很怪,除了顏色與左邊的不協調外,似乎對外界的侵犯完全沒有任何的抵觸,就那麼睜著,任由指尖點到那含著悠悠火光的眼珠上。
「我已經不是什麼護法了。而且,沒有選擇的選擇,大家都是一樣的。」
墨霜仰頭看著他,那如春風和煦的臉上已經不掛笑容;隨後他聽到對方悠悠的嘆了口氣,感受著對方柔軟的指腹輕輕撫摸著自己右邊滾燙無比的面頰。
「疼嗎,孩子?如果當時你開口,我就會想盡辦法把它從你體內取出來。」
「不用。」
「你應該放下他。你終究不是遼戈,沒有必要去承受。」
墨霜將臉從琉玥掌中移開,嘴角挑了挑:「大人會錯意了,之所以選擇它,是因為它的力量。四百多年來,無論我怎麼努力、如何苦修都沒有辦法容納天地之氣;而它改變了這一切。就算是受點苦,也沒什麼。」
「力量,你看中它?」
「我看中它,我也相信沒人不會去看重。沒有它,即便是普通人也無路可走,更何況我還是個……」墨霜的話截然而止,彷彿掩埋的那兩個字一旦說出,自己便會覺得可笑可恥。「大人,這三十多年裡就在左權使的眼皮下,手無縛雞之力的我是如何一步步屈辱的爬過來的,您不是沒看見。」
「你有決心就是好事,我希望你能儘快將它融合成為你自己的一部分。」琉玥道:「最近我查了一些典籍,但都沒有太好的辦法,看來這一關,你要自己過了。」
「您放心。」
「今天來,難道只是為了特意看看我么?」琉玥微笑。
墨霜頓了一下,「我在回來的路上恰好遇到奴隸販賣,看見了那個鮫女。我記得,之前您將她帶回來過。」
琉玥表情沒什麼變化,依舊氣定神閑:「鮫女?你說的是飛花折么?」
「叫什麼名字我還沒問,不過應該是她。」
琉玥蹙眉:「她怎麼會被當做奴隸賣?」
「不知道。我也記得大人當初是將她送到東海區域的,那裡離邑(yi)伯海不遠。或許是之後不小心被獵人抓到了吧。現在東海那邊也不太平了。」
琉玥嘆了口氣:「也可能,她是真的回不去了。」
「回不去?」
「說起來她已經算是被『飼養』過的,到了邑(yi)伯海見到族人,他們不一定會去接納她。」
「那大人當初為什麼不讓她像葯奴一樣留在您身邊?」
琉玥搖了搖頭:「鮫人身份太過敏感,留在身側多有不便。就算我願意,阿鋒也一定不會同意。」
「那麼,您要見見她么?就在附近。」
——————————
老婦有些惴惴不安的看著眼前的兩個人。
那是兩個樣貌頗為出眾的人;一個的相貌簡直可以說得上是畫里走出來的脫俗仙人,另一個則是滿臉嚴肅、俊朗幹練的年輕人。他們的身上都帶著一種生人勿近的氣息。
家裡的黃狗從這兩人過來開始就沒再叫過,更沒有像往常那樣見著陌生人就往外沖。今天的黃狗消失的無影無蹤。
「你們……找誰?」老婦有些不甚清晰的眼眸在對面兩人身上來回打量,顯得警惕而又茫然。
「老人家不用怕,我主子聽說昨日你這兒來了兩個外鄉人,他猜是自己的遠方親戚。所以就來叨擾。」
說話的,是那個俊朗幹練的年輕人。老婦仔細打量了兩人,見好像確實沒什麼惡意,這才下意識的往後面看了看,「有人來是不假。一個小友將他們寄宿在我這兒的;但是只有一個,不是兩個。」
「一個?那寄宿的那個是男是女?」年輕漢子又問。
「是個閨女,特別漂亮。老婆子我可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娃。就跟這位公子一樣,都是美如天仙的人物。」老婦生於山中活于山中,鮫人對她而言只是外界的傳說,並不是一種現實存在的東西。所以在她看來,那只是一個長得極美的女人。
老婦像是怕他們不信,特意指了指一旁站著的年輕白衣男子做著比較。那男子一雙琥珀也似的水玉眸子,挺鼻薄唇,頭髮的顏色比常人清淡許多,竟然有些泛著淺棕,膚色白皙卻隱隱帶有一種病態的感覺;然而那一臉冷若冰霜的表情,卻讓人無法加以任何憐惜的想法。
俊朗漢子乾咳了一聲,斜眼瞟著旁邊的白衣人,見他沒任何反應便繼續話題,「哦,那應該就是我家主子的親戚。麻煩老人家帶我們去看看。」
「啊……你們說的那個親戚大概長的什麼樣?萬一不是,我帶你們去了,人家一個大姑娘多不方便。」老人雖樸實,但還是多了個心眼。
俊朗漢子被問得懵了,他不由的向一旁的人投去求助的目光。畢竟,那天來彙報情況的人找的是無鋒而不是他,那個時段,他也正好不在無鋒身邊。
無鋒淡淡開了口,聲音清冽如冷泉不帶絲毫的溫度;不過態度還算友善,詳細耐心的將飛花折的樣貌說了一遍。老婦聽了,確實形容得八九不離十,這才敞開了門讓兩人進去。
「還有一個男孩,沒有一同寄住在這?」無鋒邊走邊問。
老婦眯著眼睛想了半天:「沒有啊,就一個閨女還有一條小狼狗,小狗是那閨女養的寵物。」
無鋒聽罷,點了點頭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