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山雨欲來之妖族篇(一) 012 風中誓言
接下來的一連數日,沒有人問他更沒有人來說句安慰的話;唯獨琉玥常來盡心盡責的照料。
「想好了嗎?時間再長一些,它就會永遠在你體內無法祛除了。」琉玥取下紗布,看著對方頗為凄慘的軀體,像是心有不忍。
「留著吧。」他看著窗旁那總被人忽視的一株野草淡淡一句。
於是,這個奇怪的霧痕便成了他又一道無法磨滅的傷口。
後來,遼戈的魂靈在他血肉的滋養下,慢慢的「活」了過來。這種活,不僅為他召喚來了那柄一直插在王冢鎮魂碑旁誰也無法拔出的鏽蝕兵刃,而且還慢慢的有了抗爭的前兆——一種讓他感到恐懼的,自己身體要被另外的魂魄所佔領的前兆。
這致使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越來越頻繁的不受控制,且自己的記憶也變得越來越混亂。他的或是遼戈的,一切的東西統統容納在這個軀殼裡,互相碰撞和計較,大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這些變化,無鋒應該早就看出來了,卻從未過問。
那人只知道以一種激動而憂傷的神色去細數長戟上斑駁的紋路,再以一種真切而刻骨的語氣對他說著莫名其妙的話語;他知道,那些話從來都不是對他說的。
「從今天開始,它就叫『遼戈』。」
「好好護著它,用你的命。」
他的腦子裡就不斷回蕩著無鋒對他說的兩句話,彷彿被洗腦般的刻在顱內底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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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我要留著它,但又必須要控制住它。」墨霜站在立地的大面鏡子前,看著自己像是被一團亂麻所纏繞的右半部分身體,慢慢悠悠的往上面敷著涼葯。
「沒有它,我就沒有辦法修習術法,就會淪為妖族的笑柄,就會被無鋒捨棄。但是,它現在干涉到我,想要控制我。疼痛還是灼燒都是小事,現在當務之急是要把它平息下來。」
朱雀抿嘴不敢再多言。
「我找不了無鋒,他不會管我。我也找不了琉玥,說到底,他們還是一夥的。所以我想找明滅(音滅)試試。」男人的指尖停留在裸露的右胸上,硬朗的表層雕刻著一顆碩大而幽黑的龍頭,龍頭的刻線泛著若有若無的銀光,而龍頭上方則是煙波浩渺的紅色霧痕;這將龍頭原本就猙獰的面容承托得更為森然恐怖。
「你是說……我師父?」朱雀詫異。
「嗯,明滅是毒醫,或許以毒攻毒的辦法行得通。」
「你拉到吧!我師父你又不是不知道,太不靠譜。十醫九死的事,整個妖族都聽說過。」
「但他可以肉白骨,可以轉魂魄;這些,生為妖族第一醫者的琉玥就做不到!」
朱雀啞然:「你從哪兒聽來的這些?我承認,他確實有一些獨門手段,但是你沒看見所謂的『肉白骨』肉出來的結果就是行屍走肉。至於那個什麼轉魂魄是什麼玩意兒,我倒是沒見過也沒聽過。幾率太低了,而且風險很大。」
「我知道。」墨霜皺眉看著鏡子里那跨越了前胸後背的巨型清野騰龍圖,伸手拿過衣服重新穿戴,倔強的說道:「試一試。任何代價我都承受得起。」
朱雀還想說什麼,但見男人身上雕刻的黑色圖騰又悻悻將規勸的話咽了回去,「行吧,你讓我先去問問那老傢伙同不同意。我估計他肯定得趁機給你開價。跟他混這麼久了,我對他知根知底。」
「隨他開,只要我有,都會給。」
朱雀翻了個白眼,以示無奈。
「這次回來我帶了一頭蒼狼,還有個鮫人。無鋒既然還在派人監視我,就不會不知道這件事。」墨霜將最後的衣袋系好,坐下就要給自己倒水;不想手背卻在不經意間擦過那瓶冰葯給的傷葯,當下一愣,隨即又莞爾一笑。
這細微的表情變化,朱雀自然是盡收眼底的;不過看著對方一閃而過的促狹,他還是決定當作沒看見。「啊?你是要我幫你做點兒什麼嗎?」
「也沒什麼,幫我去看看他們就好;如果能恰巧遇到無鋒那就更好了。」
提起左權使,朱雀顯然也有些害怕,他一臉怪象的嫌棄:「你怎麼不去?他之前差點把我一巴掌拍死的事情,我還記憶深刻呢!」
「之前是我不按規矩辦事,連累到你。這次你化了小雀站在樹梢上,不會妨礙到他。」
「哎呀,都說了那次跟你沒關係,是我硬要去一睹尊主風采的。那個……你確定?」朱雀狐疑。
「確定。」墨霜回答。
「那行,我要是少根羽毛就找你算賬!」
「嗯。」
「那你幹什麼?杵這兒賞花啊?」朱雀回頭看著外面園中的草木,也沒見有幾朵花開。
「我去給遼戈掃一掃墳,順便去拜訪琉玥。」墨霜笑了笑,「那個之前跟他糾纏不清的鮫女,在我手上。」
安分的躺在屋內睡了一覺后,墨霜整個人倒是覺得神清氣爽了許多。日頭不見完完全全的掛上天空,他便沿著山道的暗門又躥出了好遠,直到自己一足踏入一片荒蕪的土坡,臉上的神情才有了點兒變化。
——肅穆而又有些無可奈何。
這又不知是到哪座山的山澗里了,土裡埋的是或圓或扁的石頭、身邊長著的是高矮不一雜七雜八的野草;漫天的塵埃和草屑在山風裡打著旋的衝上半空,再在半空中毫不含糊的抽到他臉上;他屏息凝神的避免自己吃一嘴的沙子,然後繼續辨別著方位朝前走。
約莫過去一炷香的時間,他終於來到了這地方里唯一算得上「青山碧水」的一片凈土;凈土的頂端是巍峨的吊崖,吊崖的上面立著一塊樸實的石碑。
石碑上儼然寫的是「敬祀皇家統軍烈火戰神遼戈之墓」,除此碑外,周圍沒有棺槨也沒有埋土;這石碑就這麼孤零零的屹立在崖邊,被呼嘯的山風所洗禮。
不是沒人去找遼戈的屍體,而是他的身軀早就在他為王冢鑄下結界的那一刻起,便化為了永不磨滅的石雕。而石雕直至今日,依舊保持著單膝跪立自盡的姿勢,其兵器連人穿過王冢的鎮魂碑與之連在了一起,無人可分。
雖說後來遼戈的長戟被墨霜召喚歸來,但王冢那個地方始終是在幽寒境內的,幽寒境屬於當今妖界執權者的地界,說白了就是霍泉蓮的地盤。無鋒這群人總不可能大搖大擺的走進去,在對方眼皮子底下把沉重的石雕給運出來。這麼做,跟自己送上門去找死有什麼區別?至於那個墨霜之前發現的洞,無鋒曾問過他相關的事情;他說了,但始終沒有找到位置所在。
就是如此,這山澗里的墓碑才會如此孤苦無依,飽經風霜。
墨霜來到碑前,逆著不時刮過的山風。他從匯芸囊里取出瓜果點心待要供上,卻在墓碑周圍的泥地里察覺到了一圈濕潤的痕迹;再看看一塵不染的碑身——天沒下雨,是有人祭拜來了。
他將指腹婆娑在那圈水漬上,感受著輕微的粘稠;放至鼻下一嗅,一股還未散去的酒香絲絲縷縷的飄蕩過來。那是「繞樑燒」,妖族裡名貴的烈酒,據說酒罈一開芬香醉人,其味可繞樑環繞七天七夜不衰而得名。這酒很貴,也很烈;貴到平民傾盡家產可能才夠買到一壇,烈到這天底下沒幾個人能夠暢飲談笑。所以來這兒祭墓的人,不是無鋒就是琉玥。但琉玥不會用這樣的方式來祭奠故人。
「無鋒,你究竟是他的叔父還是我的叔父……」
不知怎的,一種鑽心的妒意瞬間湧上心頭,狠狠的在心尖掐了一把。他手裡的果盤抖了抖,幾顆光潔圓潤的葡萄從盤中溜了出來。不過男人只是恍惚了片刻,便伸手去撿散落在地上的瓜果。
「前輩,我來看看您。」陰霾的面色一瞬即逝,男人此刻的表情可謂真摯到極點。「謝謝您給我的力量,讓我終於感受到了低階術法以外的境界。」他緩緩的將果盤和糕點整整齊齊的擺放在墓碑前面,盯了一會兒石碑后,像是覺得還不不夠乾淨似的,又將之再擦上一遍;然後靠著碑側坐下,開始自言自語。
「您不知道,我天生就是個怪物。這十界內,從來沒有一個妖族人的靈力上限會比我的低;也不會有一個紫晶霜華的本色會是黑色。是了,我還沒有腮,您見過沒有腮不能在水裡潛行的紫晶霜華嗎?可我就是這樣的。」
「您說,紫晶霜華為什麼就要是天生的權貴,必須是皇權的執掌者?而我的本體,為什麼不是狐狸、兔子甚至是傻狍子?牧神既然給了我一個高處不勝寒的出生,為什麼又要許我一個殘破難堪的軀殼。」
男人低垂著眼帘,以往重重屈辱回夢腦海。
「父王死了,我兒時的記憶也丟了。我被自己的生母關進瀚海荒漠三百多年,叔父把我救出來。我原本以為這世上,還會有一個至親會在乎疼惜我。但現在看起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墨霜用手拍著墓碑頂端,跌跌撞撞的站起來笑道:「戰神前輩,比起我,您更像他的至親。您沒看見他看您兵器時候的眼神,簡直噁心透頂!您也不知道,他看著我臉上霧痕的時候,那雙眼睛都在冒光,亮得比天光下的金子還要刺眼!所以我是誰?您的替代品?」
「可惜啊,我不會去替代任何人。」男人搖著頭,長噓了一口氣,彷彿是言語將盡,積累多年的不痛快已在適才的絮叨中逐漸被消磨殆盡。
他沒再去看那塊屹立不倒的石碑,只是將目光移向遠處山嵐瀰漫的地方,俯視著雲端下依稀可辨的大地。
「這些話,到此為止。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說。這些情緒,也不會再有。」男人淡淡的看著遠處,語氣堅決「如您所願,一切都是我的!——從現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