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火鼠(二)

第11章 火鼠(二)

行至宮門前,蘇言笑被上空的結界砸了下來,灰頭土臉的爬起來。

既零看天洛雲川憋笑。

「師父。」蘇言笑無奈,拍了拍衣裳,塵土飛揚。

「既然是皇宮,自然設了仙家結界的。是你自己魯莽,怪的了別人?」既零本是想拿出副為人師表的模樣,到了還是笑了出來。

「那我們怎麼進去?」蘇言笑望著這高高的城牆惆悵。

「你是偷雞摸狗的事兒干多了吧,你個皇子回家探親,叢雲峰峰主陪著你,不走正門你想走哪兒。」既零扔了個白眼給他,找個沒人的地方撤了隱身術,走了出來。

蘇言笑撓撓頭,發現好像確實是這麼回事呢。

然後到了宮門底下,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

「師父,你不是有峰主令的嗎,給門口的禁衛瞧一眼就好了。」蘇言笑眨眨眼睛,率先開口。

「為師出門為何要隨身帶著峰主令?」既零這話反問的很是坦然。

蘇言笑:「……」

「你不是皇子的嗎,就沒件玉佩啊吊墜啊什麼的信物嗎?」話本子里都是這麼講的。

「……並沒有。」蘇言笑無辜望天。

「師父,你能在這結界上豁個口嗎,咱們先進去悄悄查看番。」蘇言笑出著餿主意。

「這結界是五百年前你余安師伯的師父親自設下的,你說為師能不能豁個口出來?」既零微笑。

好像氣氛忽然凝固了會兒。

洛雲川嘆口氣,兩個都是不靠譜的。

「你應該還記得宮裡頭掌事的幾個人吧,讓禁衛通個信兒去,好歹也是君羽山的,他們不至於半點面子不給。」

蘇言笑七歲離宮,靠臉是進不去了,想了半天才想起嫻妃身邊有個小太監一直照看著他的,只好託了禁衛,等到夕陽漸染才得了回信兒。

三皇子,也就是嫻妃的兒子親自來迎的,行的那叫一個急切,言語之間盡顯骨肉兄弟久別重逢的情意,知道了既零的身份后更是畢恭畢敬,嚇得一旁傳話的小禁衛一身虛汗,暗自慶幸這才剛來幾天,未及養成個趾高氣昂討要銀錢的習慣。

叢雲峰峰主親自駕臨,皇帝也怠慢不得,大晚上的就要擺個宴,既零不喜太過嘈雜,這才沒張個燈結個彩什麼的,可還是來了幾個皇子后妃,圍著她像看什麼珍稀動物似的,讓既零覺得很不舒服。

洛雲川同既零相處久了,一個眼神就知道她的喜怒,推脫時辰也晚了,先休息的好。

然後問題又來了,含元宮這麼大,住哪兒呢?

北禹國的皇帝今年已過不惑之年,幾個皇子早已成年,卻因皇后無所出,遲遲未立太子。慧妃的大皇子和嫻妃的三皇子爭得最厲害,都想趁著皇后大壽討好下呢。雖說君羽仙山不理俗世,但卻難得一峰之主進了皇宮,若能拉過來自然是長臉的。

「笑笑是臣妾看大的,離宮這麼久難得來一次,去我的清平殿吧,也好讓我們母子倆敘敘舊。」嫻妃已有四十,容顏老去卻依舊存著往日風韻。

原本皇子成年後就該自立門戶的,不該留在後宮,尤其是后妃殿中,可蘇言笑七歲離宮進了君羽,沒有自己的住所,且他既是入了仙門,與嫻妃又算得上母子,自然也沒什麼好避嫌的了。

「不必勞煩嫻妃娘娘,我與師父此番前來是為除邪祟,既然清苓殿新近走水,就去那裡吧。」蘇言笑自方才起不知為何,原本一天到晚沒個正行,而今卻皺了眉頭,看上去有些不耐。

慧妃見他未喊嫻妃母妃,著實鬆了口氣。

嫻妃顯然是不知是因蘇言笑的冷漠還是什麼,明顯僵了一下,欲言又止,望向既零。

「本座此番是來陪言笑歷練的,他既選了清苓殿,那就這樣吧。」

嫻妃聞言,正待再說些什麼,卻被蘇言笑打斷。

「行了一日也累了,師父我們走吧。」說完轉頭就走,行了一步忽然又停了下來,「清苓殿的路我還記得,不用人引路了。」

宮牆高險,夜幕之下蔭蔽月輝,近日宮內頻頻走水,道路之上宮燈不明,整個含元宮有些陰沉。因著怕嚇到宮人,熹微燈未懸在半空,蘇言笑提了一盞在前面引路,沉寂無言。

「笑笑?」既零忽然喊了句。

蘇言笑明顯身體一僵,側過身來苦了臉,無奈道:「師父。」

仙人五感通達耳清目明,微弱的燈光下也能看清蘇言笑眉毛緊在了一塊兒,既零忍不住就笑了出來:「你若以後再敢帶著你那些師兄師弟們瞎胡鬧,我便在明閣當著他們的面喊你笑笑,看你的臉往哪兒擱。」

蘇言笑驟然神情肅穆:「徒兒日後定當專心修行,只求師父快些忘了這稱呼吧。」

「看你表現嘍。」既零揚眉。果然,無論是苦了一張臉還是笑的沒心沒肺,總歸蘇言笑是不該沉鬱的,「怎不同你師兄去看那件發光的衣裳了。」

蘇言笑轉過身來,乾脆倒退著走:「徒兒忽然覺著,這麼光明正大的去沒什麼意思,不如夜深人靜偷摸著過去好玩,你說是吧師兄。」話一剛落便跳了起來,險險躲過既零的敲過來的笛子。

「要做賊自個兒去,別帶壞了我家雲川。好好的正路不走做什麼梁上君子,往後出門別說是我叢雲峰出來的,為師丟不起這人。」

光線暈暗,掩住了洛雲川忽而起來的笑意。

清苓殿原本是住著個美人的,前幾日一個小偏殿無端起了火,雖沒什麼大礙,可這一月來頻頻走水著實嚇人,終歸覺著不吉利,就搬了出來。此時偌大一個殿宇空無一人,天也晚了,三人隨意挑了處相鄰的偏殿歇息去了。

蘇言笑卻又開了門,悄聲提著盞熹微燈出來。

殿宇雖換了主人,紗幔擺飾也都變了模樣,可這構造卻難重置,蘇言笑提著燈一間間殿閣走著,不略過每一處角落。

十數年轉瞬即逝,他那時尚年幼,甚至連母妃的樣貌都記不真切了,可這份感覺卻那般真實,一踏入這裡,連呼吸都是痛的。

屏風後面原該有把梨花木的斜椅,那個總是笑著的女子喜歡靠著上面,執一卷山海經,輕聲誦讀著每一個故事。

院子里的霞楓還沒這麼高大,他曾爬上去掏鳥蛋,卻滾了下來,直直落在那女子懷裡。分明沒受傷,記憶里確是極疼的,看那女子跌倒在地,手腕被碎石劃出了血痕,淚水便止不住了。

而今新人換舊人,有誰記得這曾住著個溫婉女子,一身鵝黃色衣衫,交織出他最好的夢境。

蘇言笑最後落在了主殿的屋檐上,遣走了熹微燈任它去吸食月華,自己便枕著手臂數星星。

既零隔著窗欞看他,終究是看不下去,一併躍了上去。蘇言笑自方才就不對勁,七歲離宮,竟還記得去清苓殿的路,大概也猜到了些什麼。

蘇言笑聽到響動,偏了頭看去,卻未再有動作,只道了聲「師父」,分明是笑著的眼角似蘊了淚水。

「入了秋夜裡寒涼,早些回去歇息吧。」

「徒兒又不是個凡人,哪裡怕冷。」

既零看著他,又是一陣靜默。她總是不會安慰人的,生離死別的痛,撕心裂肺般,她亦是知曉的。該是慶幸他那時尚年幼記不真切,可終究對一個孩子太過殘忍。

「嫻妃領養你四年,又將你送入君羽,對你該是不錯的,你又為何不去理她?」

當年蘇言笑母妃獲罪,嫻妃本就與她交好,該是避嫌的,況且宮裡沒有子嗣的妃嬪眾多,她卻自請領養了蘇言笑,這份情意斷然不會作假。蘇言笑雖失了母妃,好在還有嫻妃照看,也是極好的。爾後又拜入仙山,也可讓他遠遠離後宮紛爭,這十數年來算過的坦蕩,這才養成了個整日嬉笑的性子。

「別人家的師父都教導要清心寡欲,師父你把我拉回了含元宮不說,怎的還怨我冷淡。」

入了仙門,便是不飛升長生,壽數也是極長的,近了便是親人的離世,往後也會經歷諸多生死,太多塵世牽絆只會傷己,礙了修行。

既零撇了他一眼:「仙人清心寡欲,可沒教你無情無義。」

蘇言笑聽既零責他,卻是笑了笑:「若我在他處學得了無情無義呢?」

母妃走時他剛三歲,原該是不記事的,他卻是早慧。後宮里爾虞我詐,糾結錯亂理不出對錯,他只記得母妃當日去了嫻妃的清平殿,跪著門前求嫻妃救她一命,嫻妃卻閉而不見。直至那日宮人送來了盞酒液,嫣紅的似血,嫻妃這才露面,將他抱走,任他哭喊捶打亦不放手,次日等他再跑去清苓殿時,早已空無一人。

既零看著他,微微皺眉,有些心疼。這人整日里一番嬉笑的模樣,於這宮中卻是經歷了什麼。若是無情無義,便無悲亦無喜,他卻不過是個少年人。

蘇言笑見既零看著他不言語,卻忽而又笑了出來,站起了身,又是往日那副浪蕩模樣,:「師父還真信了?哪有人果真是鐵石的心腸,我若是跟她回了去,免不得讓她絮叨著幫襯我那三皇兄。我既入了君羽,又如何去參與奪嫡,不如早早躲開,省的麻煩。」

既零見他神色輕鬆了些,知他是真的無事了,方才不過故景思故人,也是放下心來,拿玉簫敲了他的腦袋:「整日里胡言亂語,看我回去就告訴你那些個師兄師弟們笑笑是誰。」

「師父。」蘇言笑瞬間垮了臉。

既零卻視而不見,徑自掠了下去:「睡覺,明天早起幹活去。」

蘇言笑看著既零背影,片刻也跟著掠了下來。方才既零擔心的模樣,微微蹙起的眉頭,像極了記憶里的那女子。真好,他還有個師父呢。

卻不知洛雲川也未眠,他便住在既零隔壁,一牆之隔,自既零出門便是察覺了。並未明燈,只站在屋內,透過窗子靜靜地看著既零,雙眸幽深,喜怒不明。

次日晨光剛一破雲,蘇言笑就被洛雲川從被窩裡拉了出來,盯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他往日在明閣可都是太陽曬屁股了才醒的呀。

「師父早啊!」蘇言笑哈欠打的眼角都溢出了淚,迷迷糊糊的平地里絆了跤。

既零好好的鄙視了一遍這懶到骨子裡的徒弟,把他提著丟到了前兩日走水的殿里。

既零此前了解過這裡情況,雖頻頻走水,卻無一人傷亡,想來不會棘手:「為師限你七日內找出那為禍的邪祟,我同你師兄不會幫你的。若是解決不了,此去渚洲雅集你便不用跟了,省的給我丟人。」

蘇言笑儘力撐著眼皮,一臉的苦大仇深:「是,師父。」

這一月里頻頻走水,宮人害怕,定要請了道士來做法才敢清理的。這清苓殿才失火沒幾日,沒來得及給他們折騰,原本該是華美的殿宇里儘是熏黑,桌椅傾側,物什散亂,想來當日恐慌不小。

三人小心翼翼入內查探,盡量不動了這場面。炎焰之下本就難留痕迹,只那邪祟想來不常干這等入室縱火的事兒,竟還真留下了些蛛絲馬跡。

幾根火紅的毛髮,細如髮絲,多虧這殿內燒的灰暗,這才查見了那絲光亮。蘇言笑捻了起來,掐了撮火苗,果真是不怕火的,本還沾了灰塵,這一燒卻更艷了,又繞了縷水流纏去,那紅絲卻是瞬間萎了下去,化作了灰燼。

蘇言笑心裡有了分寸:「是火鼠,還是個小傢伙。」

既零點點頭:「不算太笨。」

火鼠便是火光獸了,毛髮艷紅,火燒不毀,暗處生輝,卻最是畏水。百年褪一次皮毛,可用來制衣,若交織上千重山的冰蠶絲,便是水火不侵。成年火鼠重逾百斤,毛髮長有數尺,過處火焰隨行。看這殿宇燒的不算太慘烈,加上這幾根紅絲最多半尺,想來就是只小獸了。

只是這火光獸該是生於魔界的,怎會出現在結界重重的皇宮。這等小獸便像未及化形,靈智不全的小妖,能在皇宮之內數度縱火又全身而退,這背後若無人引導,怕是斷難做到的。

「你且去查著,若出了岔子還有為師。」既零本當只是個喜歡縱火的小精怪,沒想到卻與魔界扯上了關係,若是有魔族一道過來——

蘇言笑聽了這話,又笑嘻嘻的道:「師父果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心疼徒兒的。」

既零面無表情:「為師只怕你頭一遭下山就給只老鼠燒成渣渣,壞了我叢雲峰的聲譽。」

「徒兒斷不敢給師父丟臉的,七天定能抓到那火鼠,順道給師父做件衣裳。」說完縱身躍上了那燒掉了一半的窗欞,「徒兒先去查著了。」這一溜煙的功夫就沒了影。

這屋子裡也看的差不多了,自這昏暗處走出,破曉的晨光都有一瞬間的晃眼。

「師父。」洛雲川在身後喊了聲,「昨夜我見你跟蘇言笑夜談了。」

這話里分明含了絲委屈,既零本還不知為何這幾日他竟孤言寡語了起來,這會兒倒是瞭然,這是見她對蘇言笑好,吃味了。不禁有些好笑,十七八歲也不算小了,竟還是個小孩子脾氣。

「你師弟幼時喪母,此番回來有些沉悶,為師怕他惦念著成了心魔,這才去看了看他。」既零隨口解釋了句,不知道該怎麼對付這醋罐子。

「只要是徒弟,師父便會一般相待的嗎?」洛雲川聲音沉沉。凡他看上的東西,失了興緻前向來無人膽敢染指,既零性子向來淡泊,沒什麼特別在意的東西,本以為自己於她是不一樣的,原來只是因著徒兒的原因嗎。

「既有了個師父的名頭,自當擔起這責任。」既零總覺著很彆扭,別人家的師父也要這般同大弟子解釋為什麼給添個師弟的嗎,況且她這還沒收呢,「言笑生於皇室,雖錦衣玉食卻亦是明槍暗箭,頗為不易。」

洛雲川忽然轉到既零面前,這個子已然高她一截了,低著頭,直直看著既零:「徒兒也是自幼沒了爹娘,頗為不易。」你又該待如何。

有一瞬間既零被那黑曜石般的雙眸驚了下,那裡面像是蘊了令人心悸的偏執,再看時卻又是澄澈的模樣。聽他這話分明是個小孩子賭氣,既零隻當方才看岔了。

「為師自然知道。你是為師首徒,又是唯一的入室弟子,你若是有個什麼不妥,為師自然是知道的。這些年在叢雲峰可未曾虧待過你。」既零嘆了口氣,著實不知該怎麼應付個不講理的孩子,末了又添了句,「你沒了雙親,不是還有為師的嗎。」

洛雲川聽了,這才放下不依不饒,勾了勾唇角:「我有師父就夠了,師父也只我一個徒兒就好。」他中意的東西,絕不可能與他人分享的。

既零卻根本沒在意這話,只作小孩子的玩笑話,笑了笑:「好了,言笑去追火鼠,你也不能閑著。這宮裡多半是有魔族混了進來,言笑應付不來的,你就陪為師一道查查吧。」

「師父你叫他言笑。」未免太過親昵。洛雲川扁扁嘴,不樂意的道。

既零氣的拿玉簫敲了一下他額頭,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沒完沒了了?為師還喊你雲川呢,趕緊走著。」還是個男孩子呢,怎就這般不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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