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星河(二)
蒼梧之淵以北,魔族地領地,也分了三塊兒地界兒。
鳴姬的無垠,風眠的絕嶺,上弦的星河。
均是凡人居所,蒼梧之淵南北,隔了道屏障,卻是差別萬千。
無垠百萬里黃沙,絕嶺險峰連綿,星河澤地遍布。這要是擱在蒼梧之淵以南,便是些流放罪人地好去處。再加之諸多魔獸,三萬年前該叫異獸地,這等地方對於蒼梧之淵南邊的凡人來說,再惡劣不過了。那些生來安逸,養尊處優的人慣說一句話,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北邊的凡人,世代居於此處,習慣了這等環境,黃沙里開綠洲,險峰上墾耕田,澤地里摸魚蝦,人手一點本事,便是異獸也不懼怕。
一過蒼梧之淵,連著的便是無垠,從北國妖域蒼茫雪山中墜入黃沙,這等感覺當真是差極了。再往深處走是攔路的山巒,綿延而起千萬里,若挑高地,桀傲的千重山怕都比不及,阻住北面水汽,也因此造成星河雨水豐沛湖澤遍布,而無垠終年旱熱遍地黃沙了。
魔族這地界兒廣闊的很,原本千萬里的距離,御劍就得三五日,加之這裡濁氣極盛,陽氣匱乏,仙人到這邊來是極不適應的,何況既零是株蓮花妖,最易水土不服了。黃沙里折騰十七八日,又見了高聳入雲的山脊,當真是惆悵的很。
皆是些凡人居所,與蒼梧之淵以南說起來,總也有大部分相似的,鬧市裡照舊繁華,水土不同,風物習俗自也不同。大街上一瞧,最顯眼的便是衣著了。蒼梧之淵南邊山清水秀海河清宴,倉廩實而知禮節,無論貴胄平民,手巧心靈顯於服飾上,不是說料子多名貴,精細功夫定要做足了,女子小巧鞋面要綉上荷花牡丹,農家漢子不穿書生衣袖上勾花的廣袖衫,粗布的衣服,也定要織出些細緻的紋理。而這蒼梧之淵以北的人可沒這些閑工夫,整日里與毒蟲異獸搏殺,養成了豪邁的性情,做不得這等精細活兒,可愛美之心卻也是有的,那便挑揀些艷麗的顏色,穿紅著綠,往大街上一瞧,熱鬧的色彩,日日都是佳節。
既零掩了妖氣仙力,隱於一身天青色外衫下,坐在小酒館里吃著花生米,暗地裡觀察著這周圍人物,畢竟周遭是魔族的地盤,半點差錯出不得。
要說為什麼既零又來了魔族,那自然不是因為洛雲川的。要知道白月和顧揚波結伴都能出事,姬行止渡魂術雖是無人能出其右,心思也是縝密,在同輩中當得起聲大師兄,可論起戰鬥能力來,這人就是個渣渣,真不知道掌門怎麼想的,余安那傢伙不也是在的嗎。
魔族的酒烈得很,既零百年前還能品上兩口的,可這百年裡饞上了清甜的果酒,再沾這等的烈酒,還真是有些受不住。魔修不同仙修,修的便是這天地間陰濁之氣,不避諱人間煙火,沒那麼清高,門第便修在凡世間,街道上走著酒肆里具著,指不定何時就遇見一堆兒呢,可不得小心著點。
不過時不時的遇見一堆兒也是好的,可以刺探消息。
比如說現在。
「漓公子身邊那位到底是什麼人,整日里靈藥流水一樣供著,也沒見著得了什麼了不得的病,好大的手筆。」
「你們還見過呢!那位公子來了這許久,我都未曾見過一面,據說面如皎月眸似星璀,可是真的?」
「何止如此,我是未曾見過這般好看的人。」后又壓低了聲音掩不住笑,「可惜了整日板著張臉,若是笑起來,比漓公子都要好看幾分呢。」
「生的貌美,又不怎麼出門,莫不是漓公子想金屋藏嬌?」
既零:「……」
魔族果真是開放的很,高層也都不避諱,光明正大斷了袖。
「誒你們說,他倆要是春宵一度,誰上誰下?」
既零:「咳咳咳!」
生於山野長於仙門,何時聽過這等毫不遮掩的話來,一下就讓這魔族烈酒嗆了好一陣咳嗽。
然後就暴露了。。。
這若是依照往常來說,不過一個酒客不小心嗆了下,沒什麼大不了的。可今時不同往日,魔神現世,仙界不安,魔界也戒備起來,底下小魔敬職敬業,半醉了也不忘盤問下可疑人員,既零這一開口講話,口音就先不對了。
不過也好糊弄。
「我從南邊來的,星河赤玉蚌珠最是出名,想著做點生意。」這魔族女子可不是蒼梧之淵南邊那些嬌羞的閨閣女兒,莫說行商,便是出入朝堂,負劍天涯也不為過,分毫不輸於男子。
「南邊?我看是蒼梧之淵南邊吧。」
「官爺說笑了,我是從無垠來的。」
「無垠荒漠,那地兒如何出的這般水靈的姑娘。」
既零:「……」
好像還蠻有道理的誒……
「你是無垠哪兒的?我家那婆娘也是那兒來的。」
既零:「……」這麼巧的嗎?
不過還好她對無垠還算熟識。
「無垠雁城人,自阿爺手裡接了這生意,今年這是頭一遭自個兒跑。」
「胡說!」那婆娘來自無垠的小哥,一改見了老鄉的和顏悅色,一拍桌子,變臉比翻書還快,「雁城五十年前就給淹沒了,哪兒還有什麼雁城人!」
既零:「?!!!」
無垠荒漠誒,怎麼淹了?沙塵暴淹的???
等不得既零思考了,那群魔族一擁而上將既零圍住,看樣子是沒法安然離開了。
也乾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不若就跟著這些小嘍啰去星河看看,也好知己知彼。
然後就被綁到了魔族修士一個據點了。
星河多湖澤,零星散落,連個稍大點的島嶼都難找見,人便聚起來住,沼澤地上鋪上竹木,連成阡陌,房屋也多是竹制,扎進水裡,地上住人,地下存物,竟不滲水,這等技藝當真是了得。周遭皆是些水草,生的茂密,得有大半個人高了,像是葦草,可葉片又更寬些,葉心有條黑色線路,想是魔界獨有的植物,既零雖不識得,到底草木之精,嗅了空氣中的味道,便知這東西該是有驅逐異獸毒蟲的功效,一片片生著,將這城鎮掩起來,不易尋得。
此一處魔族據點留在市鎮邊緣,不知什麼石頭砌起的,沉悶的黑色,既零隔了老遠就感受到了壓抑,想來是有什麼東西阻滯著體內靈氣運轉。
既然是個犯人,自然是被壓去了地牢里。地牢扎在水中,順著樓梯下行,愈發覺出了陰冷,還有體內靈力阻滯,還真是不舒服呢。不過魔修的殿宇還真是不錯,這水下的牆壁都是透明的,可見到水中游魚戲蝦,宛如身處水晶宮中,若非身子不舒服,既零還真就忘了這兒是囚牢了。
可甫一打開地牢厚重的石門,既零便清楚的意識到,何為囚牢。
撲面而來一股血腥味,混著腐朽的死氣,毛骨悚然。
鐵柵欄圈著的,血肉模糊的模樣,瑟縮在角落,勉強認得出是個人,見了押解既零的魔修,顫地更是厲害,尚有些力氣的,拖著露了白骨的手腳,匍匐在地,聲音嘶啞,求得不是饒恕,但求一死。既零方才注意到,這兒設了陣法,關著的人們,連死都求不得。
既零被隨便丟到一處空著的牢房,枯葉鋪起的床鋪上,血跡還未凝干,老鼠見了人來也不躲避,只等著來人何時再倒下,也好生啖血肉。
地獄不過如此。
幾個魔修剛走,既零便聽到隔壁牢房鎖鏈碰撞聲。那人分辨不出男女,左臂血肉盡數剔除,剩截骨頭拖著,頭髮披散,滿身血污,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既零,一寸一寸挪著,如一隻惡鬼,既零被嚇得退了一步。
那人想說些什麼,嗓子似乎也是壞掉了,咳出了口血來,才勉強發了聲:
「可是,君羽山叢雲峰峰主?」
既零點頭,頓了會兒,方才走向那人。
「你是仙門中人?」
「峰主如何也入了這裡?」
「我可帶你出去。」既零蹲下身來,看著那人言道。
那人原是費力昂著頭的,一隻胳膊怕是力氣不支,跌到了地上,扯了嘴角,不知是哭是笑:「峰主,求你,殺了我。」
既零聞言,唇角微顫,卻終是將話憋了回去。那人眼眸中一片死灰,滿腔怨憤,唯獨沒有一絲生機,救了出去也是活死人。
「他們為何這般對你?」整一條胳膊剔除了血肉,傷口處是火燒的焦糊,塗上了葯,防止他受傷過重死去,也刺激著他的神智,時刻清醒著感受痛楚。究竟是做了何事,要受到如此刑罰。
那人聽了,渾身顫抖的厲害,皮包了骨的臉上青筋綳起,面目可怖:「我不過殺了他們五人,他們將我捉來,逼我說出師門其餘諸人下落,不說,便燒烙,剜肉,佐酒,日日五塊,與我眼前吞咽下!」那人說的憤怒,又咳出血來,連聲咒罵著禽獸。
既零隻覺噁心,再不敢去瞧那傷口,闔了眸子,左手握上腰間插著的白玉洞簫,微微顫著。
「我是君羽山門下,駐滄瀾國都城弟子秦風,望峰主幫我給師父帶句話,徒兒至死,未負師門。」
既零起身,右手雙指為刃,劍芒閃爍,道一句「我定轉達」,那道劍芒便穿過牢房間結界,劃破陣法,刺向那人喉間,見了血,濺到既零煙青色衣擺上,如往日潑了茶漬,只多了腥味,多了煞氣。
既零抽出腰間洞簫,於這牢獄之中奏了起來,便是戰曲,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底低泣嘶吼中也宛如天籟,弦音起,頃刻奪人生機,卻不聞哀嚎,只有人伏低了身子,能得一死,如蒙恩賜。
守著的兩名魔修忽見變故,連忙握了刀劍起身,還未走到既零面前,便被自己手裡的刀劍抵住了脖頸,步子止的慢些便見了血珠,嚇得冷汗直冒,斷不敢再前進分毫。
本還想卧薪嘗膽,好好看看魔修內部是什麼樣兒的,可這地方,既零一刻也待不下了,不若干脆鬧大了,見見這魔族高層。
指尖一頓,金戈戰區轉而低去,曲調沉鬱,渡魂既起,近百名亡魂無聲嘶吼,奮力掙脫。酷刑之下積怨過重,若不渡魂便成厲鬼。
待渡完這近百名冤魂,既零已奏了十三遍渡魂曲,本就是極耗心神的曲子,又在魔族這等壓制人靈氣的地牢,既零隻覺渾身氣力盡失,身形踉蹌,手中洞簫竟也握不住滑落下來,卻未落地,背後撞著一人,既零扭頭望去,只一眼,渾身血液似是凍結。
那人一襲白衣,握著那支洞簫,看著她,眼角低垂,藏著那雙極具掩飾性的黑曜石的雙眸,嘴角勾著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近看了才覺出,那唇有些薄,既零無端就想到句話:薄唇的人,最是薄情。
那唇輕啟,聲音有些低啞,道:
「好久沒聽過這渡魂曲了,師父。」
洛雲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