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赴宴(二)
贊罷忙又一迭聲地吩咐宮人賞,該得的不該得的如今源源不斷地送到斂秋拂冬的手裡,連帶著後來此事傳到聖上的耳中,聖上龍顏大悅后也跟著一溜兒的賞賜,一時之間,宮圍里薛絳姝風頭正盛,大放光彩。
而後賞花宴上更是不必細提,皇后好文墨,各府貴女也皆是習過詩書、會對詩作畫的,雖有人故意為難,不過好在薛絳姝聰慧,又有宋枕寒與五公主做映襯,一切順風順水。四姑娘五姑娘年紀雖小,不過薛紹是文人墨客,於氏又是習琴棋書畫的大家閨秀,故而二房雙姝雖未上過學,私下裡卻是識得好些書詞,未曾有半分露怯,只獨獨薛如意,人非其名,未隨心意。
身份不同,又學識淺薄,若非又薛絳姝護著,不知要被旁人輕視了多少去。便是如此,今日的賞花宴於她而言,也算恥辱。
等過了申時,皇後面露倦色,各府姑娘請安離宮時,宋枕寒方才得了機會與薛絳姝私行密語,「你今日可瞧見了,這般場合,委實不適合她來。可她來了,又未曾盡興,反倒累你。」
薛絳姝垂了垂眼眸,沉吟許久方道,「她既不甘心,便應當叫外頭的人事教導她,只當長了見識,明白自己的身份。今日她或許會將這怨氣潑及到我,但若昨日家中執意不肯,我若再阻攔,她亦會恨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看她自己如何思忖罷了。」
她抬手撫了撫宋枕寒的披風領子,替她縷好絛子,含笑道,「姐姐不必憂心,如今她年紀小,有日後大了,也就好了。」
「但願如此,」宋枕寒頷首,餘光瞥見薛如意切切立在車前不懂,她努了努嘴,示意薛絳姝回頭去瞧。
薛絳姝側身,見四姑娘五姑娘已然上了馬車,只薛如意一人立在車前不動,微微蹙眉。她才要走過去問么薛如意已上前幾步,委屈道,「姐姐,天色已晚,我、我有些害怕。」
宋枕寒不免得蹙眉。薛絳姝沉吟一瞬,倒不在意。示意她上了自己的八寶華蓋車,又與宋枕寒依依道別,方才上車駛離。
車內未曾點上壁燈,只一顆夜明珠在角落小几上幽幽散著琉璃暗光,只能叫人借著那光摸索著車內的座位飾物,分不清旁人的樣貌。然而縱然如此,薛絳姝只覺得薛如意似乎有些不同,當下疑惑間便預備抬手點燃壁燈,餘光忽然瞥見薛如意手中似乎緊攥著什麼東西,她心中忽然了明,默然收回手,不作聲響。
誰知薛如意卻起身,抽出小火摺子燃上壁燈,這一匆忙間連壁燈罩子也未曾如數置上。薛絳姝一愣,晃神間發覺著薛如意一雙眼睛已腫成桃核,心底微微驚愕,更欲起身安撫,卻被薛如意擋住。她直白道,「當下,姐姐可看清了?」
一時之間,薛絳姝倒不知該如何開口。停頓一瞬,她心中雖不喜,卻仍安撫道,「三妹妹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薛如意一手撫面,皺眉反問,「請姐姐告訴我,若有一日你也被人羞辱,你又當如何?只因著我的庶出身份,那些人到底還要薄待我多少?姐姐,她們待我不如你也就罷了,為何我連四妹妹五妹妹也比不上?我薛如意的身份,就是這般低賤么?」
她這一溜兒的詰問直聽的薛絳姝一陣頭疼。她心下已不喜,不過礙於情面終究未曾斥責,也知她不過是年幼罷了,於是出聲安撫道,「在家中,祖母與父親母親都待你不薄,何時有輕賤你身份的時候?出了府,外人看的也未必皆是你的出身,更多的是你的學識修為罷了,你如今年紀小,又未曾念過書,這倒無妨。
「等明日我便請父親允准家中請女先生,專門教養你與四妹妹五妹妹識字,等你打了,到那時候,又會有多少人會如今日一般嘲諷你?皆會看重你的。如今又何必在乎這一時?」
她這番安撫雖未必用心,也未必能夠深入薛如意的心思,不過薛如意素來忌憚她,一時之間倒不知該如何反駁。
不過須臾,薛如意仍舊不甘心,以手捂著胸口叫嚷道,「姐姐以為,只這番話便能打發我么?同樣都是薛家的姑娘,為何我的地位便遠不如姐姐,甚至連二房的四妹妹五妹妹還比不上。天底下無數的人脈,緣何老天爺就這般不開眼,只狠心如此待我?」
這番話說出口未免有些罪過,薛絳姝聞言一愣,旋即大驚,忙抬手止住薛如意的哭聲,皺眉低呵,「如今尚未走出宮門,你這般叫嚷,是要滿京城的姑娘都知道你薛三姑娘的教養不過如此?」又挑簾見四周並無宮裡的人,方才鬆了一口氣,只是眉頭不曾清減半分。
薛如意凝噎,哭也不是、收回架勢也不是,只能緊攥著手中的絹帕,委屈不已。
然,這副她自以為可憐可愛的德行落於薛絳姝的眼中,又惹得薛絳姝一陣皺眉。
不過好歹是自己的親妹,斥責后還當安撫,薛絳姝頓了頓,斟酌道,「今日之事你也不必思忖過多,在薛家,姑娘們不差分毫,祖母與父親又都疼你,這便是要緊的,出了薛府,我薛家的姑娘也決不許被外人欺負了去,這一點,你與我或是四妹妹五妹妹皆是一樣的。至於如何尊重,看的是你自身的修為。
今日不過是個開端罷了,你爭著要出府去面對的,不過如此。日後你若出落的好,又豈會有人挑理。至於今日那幾個特地過來說話的姑娘,倒也不是什麼好性子,你日後也不必在意與她們多來往,倒不是說什麼身份差別,只是她們沒學著容人的性子,與她們在一處,只怕會帶壞了你。你如今也大了,自然該多出府走動,那是日後的事,如今在這裡哭哭啼啼的,又有何用?」
此時馬車雖行出宮門,不過四周寂靜無聲,只車轆在青石板路上緩緩行駛時發出聲聲催人入睡的細碎顛簸音,其中偶爾夾雜著薛如意的抽泣聲,她雖哭的薛絳姝頭疼,不過終究未曾再聲聲抱怨。
薛絳姝被她惹得心煩意亂,倒不願理會,只當未曾耳聞。薛如意素來怕她,如今見此更是大氣不敢出一聲,只委委屈屈地坐在角落裡,暗自思忖。
馬車一路平穩駛離,車內默默無言,等行至薛府後,薛絳姝起身,彷彿未曾瞧見車上還有一人,自顧自下車回府,直奔在門口迎著的管家。
姑娘們進宮回府,理當去老太太的院子里請安通報。自打下車進府,薛如意便腳下生風,已然沒了往日固有的儀態,足足落了其餘幾人遠遠兒一大截。
老太太訝然,先笑道,「二丫頭這是怎的了,彷彿是動了氣。」
她這才緩過神來,忙笑道,「原是今日忽然想了祖母,又在宮裡聽皇後娘娘吩咐姝兒給祖母帶好,姝兒心裡一急著,自然走的也急了。」又朝著宋氏於氏見了禮,方才溫順歸座。
老太太聞言一驚,旋即大喜,甚至不顧自己年邁的身子,欠身追問道,「姝兒此話可真?皇後娘娘當真這般吩咐你問過我的好?」
薛絳姝微笑,忙欠身回話道,「自然是真。皇後娘娘出口便是懿旨,字字如珠璣,這等事,姝兒縱然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拿此事做玩笑啊。」
四姑娘五姑娘緊接著跟進來,也笑道,「二姐姐所言非虛,連我們也是聽在耳中的。除了沈家,皇後娘娘最看重祖母您呢。」
老太太聞言大喜,說話間便已經掙扎著起身,沿著塌沿兒挪了幾步,才又坐下。宋氏與於氏姐在一旁歡喜,直道老太太有福,得了旁人艷羨不及的風光。
老太太頷首笑道,「有這話便好。不知你們幾個今日進宮都認識了誰?」轉眼又瞧見薛如意,見她眼眶微紅,老太太微微皺眉,追問道,「三丫頭的眼睛怎麼了?可是今日在外頭遇了壞事?」
薛如意一愣,旋即忙搖頭,勉強笑道,「這是方才在宮門口吹了一陣風兒,眼底入了灰,如意自己揉紅罷了,勞祖母記掛。」
老太太頷首,旋即又問道,「今日進宮給皇後娘娘賀壽,你們姐兒幾個玩的可盡興,結識幾個別府的姑娘?二丫頭倒也罷了,三丫頭與四丫頭五丫頭覺得如何?」
四姑娘五姑娘忙笑道,「回祖母的話,孫女今日得了皇後娘娘的賞賜呢。皇後娘娘應當是喜歡孫女們的。」
「果真?」老太太追問,薛絳姝笑道,「回祖母,因著四妹妹五妹妹是雙生女,皇後娘娘覺得新奇,確實喜歡。四妹妹五妹妹本就生的討人喜歡,祖母不是素來便知道的么?」
「這倒是,四丫頭五丫頭年幼,自然討人喜歡。」老太太聞言哂笑一聲,旋即轉頭又問薛如意,「三丫頭呢?怎麼不說話?」
薛如意聞言一愣,旋即搖頭,垂眸不語。老太太微微皺眉,「怎麼不說話?出去一趟,連規矩都沒有了?」
薛如意聞言一愣,忙矮身跪倒,柔柔弱弱,「回祖母的話,如意只是一時歡喜,不知該如何措辭。」
「哦?」老太太的眉頭不曾松減半分,彷彿是鐵了心要追問,目光炯炯,已然將薛如意嗆得不敢出聲。
她能說什麼呢?朝老太太告狀,說因著自己是庶出,宮宴上的各府姑娘們壓根兒瞧不起自己,再往二姑娘身上潑一番髒水?
她雖嫉恨,卻也明白薛絳姝在薛府乃至整個大周的身份,是自己萬萬比不過的,何況府中尚又二房的雙生是立在薛絳姝這邊兒的,若她空口無憑的污衊,豈非是以卵擊石。
薛如意眼皮子雖淺,到底尚未蠢笨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於是斟酌一瞬,忙道,「今日如意很歡喜。皇後娘娘賢良溫婉,二姐姐待我用心,領著我結識了不少名門貴女,尤其是…」她說到此處微微一頓,暗自轉了轉眼珠,忙道,「尤其是沈家的姑娘。」
提及沈家,老太太登時變了臉色,連帶著看薛如意的目光如今都添了許多讚許的意思,分明是要壓過薛絳姝等人。
四姑娘五姑娘聞言一愣,旋即不喜。只覺得薛如意謊話連篇,未免搶了薛絳姝的風頭。薛絳姝雖也恍然,不過心中自知這一切打算,只但笑不語,彷彿自己今日未曾入宮赴宴一般,毫不知情。
隔岸觀火。
而果然,沒有了薛絳姝的幫襯,縱然將沈家提出來,薛如意也不知該如何往下編排,一時之間,倒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然而老太太仍舊步步緊追,見她不開口,老太太頗有些不悅,微微皺眉,「沈家的姑娘如何?」
薛如意急的臉色發白,直拿眼瞟向薛絳姝。終究還是四姑娘看不下去,悠悠開口道,「沈家的姑娘待三姐姐與孫女們好,還是因著二姐姐的情面罷了。咱們府上,還不是二姐姐的身份最高,面子最大么?」
這話頭連忙將老太太的心思勾回到薛絳姝的身上去,沈家是皇后的母家,位高權重、是清貴府群中最使人眼饞心饞的一家,府上長輩們少有未曾叮囑自家子孫後輩不與沈家後輩親近交好之流,薛家老太太縱然往日里眼高、又有一個做縣君的孫女,如今也是不可免俗的。
薛絳姝也不隱瞞,將今日在宮中與沈家姑娘下探瑣事輕描淡寫地提了幾句,便足以將老太太哄的高興,深覺二丫頭是最有出息的。
又將薛如意扔在一旁。
閑談良久,將宮中的趣事說給老太太聽罷,見老人面露倦色,姑娘們便欲告退。不過未等起身,老太太院子里的大管事紅袖卻先引著外院總管家的進來,福身道,「老太太,許媽媽說,沈家託人送了手信來。」
此話彷彿漫漫烏雲下的一道悶雷,忽然響徹天際,直驚得人坐立不寧。老太太聽聞后先是蹙眉,旋即忙道,「沈家的哪一位託人送來的手信?可是有事?」
紅袖搖頭,「奴婢也不知,不過聽門房說是沈家嫡長姑娘派過來的人,還一直叮囑說這手信是給咱們二姑娘的。故而許嬤嬤趕緊送過來,不敢耽擱。」
薛絳姝聞言一愣,接過紅袖遞過來的手信,展開入目。不過一瞬,她便又合上綿綿細紙,微笑道,「倒無妨。是沈家的大姑娘邀孫女出府遊玩,還說今日邀請的匆忙,不合禮數,半篇子的謙讓道歉之言。」
老太太聞言登時連倦色也隱去半分。宋氏問道,「果真?沈家姑娘這帖子下的未免匆忙了些。」
薛絳姝淺笑,將帖子奉給宋氏,道,「是,想來是今日宮宴上便有心,故而臨時起意罷。明日京郊的寶華寺有慧明大師的法會,據說沈老太君信佛,不過年事已高,不得出行。沈家的姑娘孝順,便欲前去寶華山上小住三日,聽慧明大師講經,替沈老太君祈福請安。今日匆忙邀請姝兒,只道若說姝兒應邀,明日便於寶華山相見作伴,若是姝兒不應,只當叨擾。」
宋氏頷首,然而眉尖兒也跟著微微蹙起,唇瓣一張一合,欲語還休。
老太太開口道,「確實算叨擾。如今天色已晚,哪有這時候下帖子邀人的,未免不合規矩。不過,」她微微一頓,話鋒一轉,道,「沈家大姑娘有心與姝兒為伴,這又是好事,至於這邀約,姝兒以為如何?」
薛絳姝頷首,端得乖巧,「全憑祖母的意思。」
老太太笑著搖頭,道,「二丫頭忒謹慎,帖子邀的是你,又非老太太我,自然還是你自己拿主意較好。不過,沈家一片盛情美意,若是拒了也未免不好,去一趟寶華寺,只當靜心也是好的,二丫頭以為呢。」
薛絳姝忙應。於氏笑道,「沈家姑娘既是一片赤誠孝心,想來一去便是一府的姑娘,咱們薛家只二丫頭一人,未免形單影隻。終究…」她的眸光如春絮點水,於不經意間拂過四姑娘五姑娘的頭頂,心思不言而喻。
老太太心中明白,宋氏亦心知肚明。縱然宋氏心中不悅二房的見縫插針,不過也知曉如若二房不去,老太太必定又會有推薛如意的意思,她心中亦不喜,於是順水推舟,只道,「那便還叫四丫頭五丫頭一同去罷,四丫頭五丫頭素來與她們二姐親近,年紀又小,也是貪玩的年紀,便一同前去討個新鮮,只當結交朋友。」
於氏聞言一愣,與宋氏對視后心下瞭然,默不應聲。老太太頷首,道,「宋氏說的是,看的也遠。四丫頭五丫頭…」
四姑娘不言,五姑娘卻搖頭道,「回祖母,孫女是不想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