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迄今為止,馮清十四年的人生,唯有寂寞和孤獨。
大父和叔伯一心盯著族內男孩的學識和騎射,琢磨著如何讓他們在大王面前出頭,給家族掙來更好的前程;
大母身邊簇擁著太多人,個個能說會道,八面玲瓏,討她歡心。長得漂亮,嘴巴又甜的孫女都有好幾個。既不好看,又不會說話的馮清,從來只有坐冷板凳的份。
嬸嬸們彼此雖有齷齪,卻沒誰下作到欺負她一個孤女,從不剋扣她的東西。但也就是這樣,份例一分不少,關心愛護什麼別指望。
僕人們也都看人下菜碟,不敢欺凌她,卻也不會有多餘的東西。想要什麼方便,都要她額外掏錢。
沒人替她打算,也沒人將她看在眼中。
她的學習再好,也無人誇讚;想法再多,也無人聆聽。
馮清無數次想過,假如父親還活著,會是怎樣。
父親不死,母親就不會改嫁,她可能會有很多弟弟妹妹,日子或許更好,或許更糟。
但無論如何,哪怕是爭執和矛盾,總比這十一年來,她如同孤魂野鬼,一個人孤零零地長大,要更加熱鬧。
或許,在她夢裡,父親一直活著,只是去了遠方征戰,還沒有回來。
直到這一刻……
滾滾的熱淚,不斷落下。
就好像原本蒙著一層薄紗的世界,突然揭開;遲來了十一年的痛楚,壓過了曾經的鈍感,撕開了她的心扉。
父親是真的不在了。
死在了先王三年,昭國丟掉高杳關的大戰中。
「怎麼了?」
溫柔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殷姮本來只是過來看一下招工進行得是否有序,突然「看」見馮清躲在僻靜處落淚,就避開所有人,無聲無息地出現。
馮清吃了一驚,胡亂用袖子擦了把臉,剛要行禮,卻因為她這個動作,令殷姮掃到她手臂上青紫的於痕。
雖然只是一瞬的目光停留,馮清卻捕捉到了,尷尬地將雙手垂下,以袖子掩蓋住自己挨打的痕迹。
殷姮沒有直接問「你這傷怎麼來的」,而是說:「萬事開頭難,這十天里,你們要記錄檔案,對比,篩選,歸檔,製作名冊,怕是要加班加點。好在工廠有巫術道具,夜間也明亮如晝,便留在此處,加個班吧!」
馮清感激地點了點頭。
她當然知道工廠的宿舍,論舒適程度,和自家沒辦法比,甚至都及不上中天台。
但只要不回家,一切都可以。
等等!
不對!
馮清突然打了個激靈,忙道:「國巫大人,臣身上的傷口,只是女眷所致。」
她本來不想對國巫大人自曝家醜,這樣會讓她覺得自己在仗勢欺人。
但馮清突然想到,自己遮遮掩掩的舉動,會不會讓國巫大人以為,馮家想在紡織工廠插一手,她不從,就被責打?
殷姮眼光很尖,雖然只掃了一眼,卻已經發現馮清手臂上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明顯是竹尺鞭打出來的,便問:「當真?」
在她印象中,竹尺一般都是老師對學生,長輩對晚輩(往往是男性)的「教育工具」。
宮中體罰女子,一般都以罰跪、挨餓、打手板為主,都是不怎麼會留疤的方式,外頭大族應該也不會例外。
馮清心中大駭,暗道國巫大人果然誤會了。
這時候,她也顧不上家醜之類,略帶尷尬地解釋:「蒙國巫大人恩典,臣等前日歸家,誰料——」
她苦笑了一下,才說:「被族中姐妹接連『拜訪』。」
「她們問臣,紡織工廠還有沒有類似的位置,臣說此事不是一介小吏能決定的,然後就發生了一些不愉快。」馮清嘆了一聲,臉上說不出是無奈,還是蒼涼,「臣被大母責罰,也是理所應當。」
雖然馮清粉飾得很厲害,殷姮卻還是聽懂了:「你家姐妹想對你動手,害你不能行動,好今天代你前來?你反抗過度,傷了對方?」
馮清羞得說不出話。
「既然她們自認有取代你的本事,可見識文斷字,也懂算術。先前不來中天台,此時卻謀害自家姐妹——」殷姮不解,「為何?」
聽見殷姮聞訊,馮清就差沒以袖掩面了,卻還是不得不回答:「只因她們聽聞,這些日子,我可能會與周安有所接觸。」
殷姮不明白。
近水樓台,在禮節嚴苛到碰了女方一下,就必須娶對方負責的時代,還有可以操作的餘地。
以此時開放的風氣來說,哪怕男女雙方有肌膚之親,甚至私生子都出來了,只要男不想娶,女不想嫁,任何一方不同意都成不了。
這時候拼著對自家姐妹動手,就為了代替馮清,圖什麼?
馮清本不想說那麼乾脆,但話都說了一半,遮遮掩掩反而沒意思,故她嘆道:「大父原本,挺想許配孫女給周安,只是遲遲沒決定人選。但周安被大王看重,委以招工之職后,大父便決定退而求其次。」
這很符合馮家的做派。
馮家幾代都是昭國名門,出了不少將領,後來送女入宮,十分得寵,便是長安君的生母馮夫人。
只可惜,最後登上王位的,不是長安君,而是殷長贏。
雖然馮家沒開罪過殷長贏,殷長贏也一直重用馮家,不見有什麼秋後算賬的跡象,但長安君的存在,就是一枚不定時炸彈。
鑒於這一點,馮家這十幾年來一直夾著尾巴做人,處處與人為善,不肯得罪任何一個同僚,甚至不敢送女兒進宮。
說句難聽的,長安君死後,馮家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卻也沒徹底解禁。
只因當年,馮夫人哪怕什麼都沒做,但她和長安君的存在,本身就給殷長贏添了很多麻煩。
當事人從未放到心裡去,卻架不住其他人別有用心,惶恐難安。
正因為如此,看見殷長贏有打算用周安的跡象,馮家反而不敢與其他公卿爭這個乘龍快婿,又不肯失了機緣,就打上了曲線救國的主意。
只不過……
殷姮的神色有些古怪:「你說的這個『其次』,難不成是周安的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