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離家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東丘是大秦國邊境上的最後一座城,也是防範趙國的要塞。出了這座城,便不再是秦國的轄區,這中間的緩衝地帶,是秦國與趙國的最後一道分界線。
這片地區遠比想象中更加荒涼。
似乎不光是這片地帶,七國的邊境都是這般,但凡兵戈相向的地方,總是生靈塗炭,不說活物,連花花草草也不見了蹤影,當真是大漠孤煙直。
誰又能想象的到這荒涼的北地,曾是水草豐茂的平原?
秦趙邊境上能有這片景象,若是尋根問底,怕是都要怪罪到大秦那位有殺神之稱的公爺身上去。
在這了無人煙的荒涼之地,一輛馬車隨著一匹駿馬出現在荒漠中,馬車行的很慢,連累著騎馬的也不能肆意馳騁。
趙起的馬術不弱,只是騎馬久了屁股蛋疼,對他這個能躺著就不坐著,能坐著就不站著的人來說,騎馬去百裡外的朝歌,簡直就是在要人命。
坐在馬車中的趙起思緒萬千,前日他還在長興鎮上,今日已經到了大秦的邊境。
秦庄襄王駕崩的節骨眼上,趙起實在不願意呆在秦王宮面臨屠殺,他選擇了逃避,當王禪老頭說了收他為徒的意願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想到了李信。
誰知道李信居然很開心,一點都不覺得趙起再認一個師父是大逆不道的行為。
當他鼓足勇氣告訴華陽他想跟隨王禪去修行一段時間的時候,本以為會被華陽揪著耳朵一頓訓斥。
出奇的,沒人怪罪他,就連呂不韋都希望他能跟著王禪出去,他不知道的是,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盤算,縱橫派的鬼谷子出世,天下格局必然一新,很顯然,趙起獲將成為那個改變七國格局的人,自然沒人反對,只是正巧趕上了子楚繼位的節骨眼。
臨走前,子楚意味深長的告訴他:「不要有負擔,學成歸來之時,寡人為你接風洗塵,且許你侯爵之位,君無戲言!」
趙起不知道這番話意味著什麼,他只知道,所有人都希望他能跟隨鬼谷子去學習,這也是他的心愿。
這個朝堂大洗牌的節骨眼上,他也想躲得遠遠的,最好能等所有風波過去了在回來。
想必此時,呂不韋已經出任大秦的國相了吧?
趙高呢?那個歷史上出名的千古大陰人?應該也在朝堂上嶄露頭角了吧,怕是用不了多久,就會成為子楚手底下的得力幹將。
當然,這個人趙起一定會緊緊握在自己手裡,哪怕是將他滅殺在搖籃之中也在所不惜。
之前他畏懼李斯趙高這類智力超人的奸臣,但是自從見識了大秦現在的官員之後,他就不怕了,再牛能怎麼樣?難道我一個了解你全部歷史的人,會被一個對我一無所知的人玩死?
嬴政應該已經是太子了,想到這個,趙起還是由衷的為他感到開心,也突然有了肩負重任的感覺。
搖搖頭,將這些想法拋之腦後,看向漫漫無際的黃沙,居然有些興奮。
說句實在話,長這麼大他沒出過這麼遠的門,從大秦到齊國,橫跨大半個中國,而今日卻是出了大秦邊境上最後一座城。
目光所及凈是黃沙,趙起竟有些傷感,回過頭最後望了眼那即將消失在視線中的東丘城,今日一別,怕是很多年不再相見了。
王禪約莫是看出了趙起的不舍,便捋著鬍鬚講起了與這大漠相關的事,以便吸引他的注意力。
「出了東丘城,便是真正的死地了,老朽年輕時遊歷七國,七國的邊境都是寸草不生,唯一區別便是黃沙的深淺。」
「別看這秦趙邊境漫天黃沙,比這更荒涼的地方老朽也見過,便是那秦國以北,那才是真正的荒原,一般人進去了若沒有地方上熟悉的人領路,怕是很難再走出來。」
「此地目光所及雖也是茫茫黃沙,卻依稀能辨人走過的痕迹,那秦國北地這一刻才留下的腳印下一刻就會被黃沙吞噬。」
「這種地帶倒也有許多共同之處,就比如馬賊,這似乎倒成了荒漠中獨有的風景,若是荒漠中少了馬賊,倒是缺了幾分趣味。」
小爵爺聽著老頭子自顧自說,心中的惆悵少了幾分,倒是被這馬賊提起了興緻。從腰間取下水袋喝了口水,便遞給盤膝而坐的老頭子,說道:「李信說過,這天底下最無情的便是馬賊,他們為了一口吃的濫殺無辜,甚至不惜手足相殘,到了老頭你這兒怎的還成了件趣事兒?」
王禪嘿嘿一笑,從趙起手裡接過水袋,對他這個新收的徒弟直呼師父的姓名毫不驚奇,這都是李信自作自受,對他這個徒兒百般溺愛,現在趙起雖然成了他的徒弟,但是他卻不打算在這無傷大雅的小事上計較。
「你可知馬賊為何偏愛這邊關的荒涼地?」老頭子喝了口水,眯著眼看向窗外的黃沙。
趙起搖頭。
老頭子便說:「或許在大周盛世的時候,世上沒有馬賊,老朽猜測,便是那落草為寇的草莽,活的也比馬賊自在,你身在富貴人家,自是不理解這些在刀口上舔血的人的苦衷。你又敢何曾想到,這荒原上凶名遠播的馬賊,曾經有可能是秦地的兵卒,也有可能是趙國的將領。」
趙起沉默,良久,像是想通了什麼,怔怔道「這是白起造的孽。」
「你錯了。」誰知老頭子卻是搖搖頭,「馬賊沒有錯,他們只是為了一口吃的,公爺更沒有錯,他是為了保住秦國的江山,這塊地方若是沒有公爺的刀下亡魂,怕是也沒有大秦今日的遼遼疆土。」
趙起愕然,不明所以的問了句:「既然他們都沒有錯,那錯在哪裡?」
「錯在七國的君王,錯在那昏庸無道的周朝天子,他們若是能滿足目光所能及的江山,天下何來戰火?侯爺也便不用再殺人,荒原也便不再有馬賊。」
趙起想了想,突然很認真的說:「那白起也不再是侯爺,我也不再是王公貴族,那可不成,如此,於我而言,七國的君主也沒有錯,昏庸的周王也沒有錯。」
王禪笑著點點頭,一指指在趙起額頭頂了一下,便說:「那這馬賊豈非合情合理?」
趙起笑了笑,王禪轉而又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你說,若是你學成出世,為師要你輔助一國之君,你當選哪國?」
趙起想了想,毅然回答道:「秦國。」
王禪撫須而笑:「為何?」
趙起脫口而出:「事一強以擊眾弱!」
王禪撫掌大笑:「孺子可教也。」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秦國有他的親人!雖然可能沒有血緣關係。
……
戰亂之後的大漠荒無人煙自有其道理,戰亂是一方面,休戰時期的馬賊才是主要因素。
馬賊靠劫掠他人財物為生,出門遠行的人最怕的無非兩種人,一是攔路搶劫的悍匪,二便是殺人越貨的馬賊。
這秦趙之間的荒原地帶遊盪著大大小小不下十批馬賊,然而數量最龐大的,便是那姚同手下的一幫子。
據說這姚同曾是趙國的將領,死在他手上的楚國兵卒不計其數,是一尊名副其實的戰神,至於他為什麼會當馬賊沒人知道,聽同行的隻言片語,怕是與秦國的某位公爺有關。
姚同成了馬賊之後把軍隊上的那一套也帶了過來,他手下的馬賊都是訓練有素,不同於其他馬賊的是,這幫人都被姚同定下的諸多規矩約束,就比如這隔著七天才外出遊獵一回的規矩就是其他幫子都沒有的。
不過卻也沒人生出怨恨,畢竟在這位曾經齊國將領的帶領下,一幫兄弟們都要比其他幫子的人過的舒坦。
今兒恰好距上次遊獵過去了七天,姚同拿上馬刀,背上長弓,帶著十來個馬賊出了寨子。
姚同帶領著手底下這幫人縱橫這片荒漠十來年了,運氣時好時壞,像今兒個運氣這麼好的情況還是少數。以往都是得費好大一番周折才能找著獵物,今日出寨子不過半個時辰就遇上了,隔老遠看那馬車的樣貌似乎還挺奢華。
姚同嘴角上勾,冷哼一聲,大喝道:「兄弟們,有肉吃了!」
身後隨行的幾人立馬發出了歡呼雀躍之聲。
姚同手中馬刀一揮,當先縱馬奔去,其餘馬賊緊隨其後。
趙起真是鬱悶的要死,在這漫無邊際的荒漠中趕路無疑是一種煎熬,馬不停蹄的快一天了,除了黃沙還是黃沙,一個人影都看不著。趙起嘆了口氣,張口道:「現在若是碰到一窩馬賊,我都想跑過去寒暄兩句。」
與他面對面而坐的王禪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馬車依舊不急不緩的行進,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直在前方帶路的衛嚴勒馬停在了原地,馬車上那個從趙府帶出來的老馬夫也拽著韁繩停了下來。
趙起不知發生了何事,從帘子里探出半個身子,問那馬夫:「老劉,發生了何事?」
被稱作老劉的馬夫指了指不遠處放在面前的一幫人,面露苦色,只是簡單的說了四個字:「少爺,馬賊。」
真是說什麼來什麼,趙起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嘴巴子,好端端的說這馬賊做甚?這下想出麻煩來了吧。
對趙起這個從未見過馬賊的人而言,自然不了解這些馬賊實力如何,不過剛進荒漠的時候與王禪一番交談,得知馬賊中竟有齊楚的兵卒將領,想來也不是泛泛之輩,這讓趙起有些擔心。
好在車廂內還坐著個他但現在都不知道多大本事的便宜師傅,讓他稍稍安了安心。
「小侯爺無須擔心,交給衛嚴便是。」車廂內傳來了老頭子不急不緩的聲音,約莫是聽見了老劉對趙起說的話。
趙起訕訕的縮回馬車,做賊心虛的擠出個笑臉,剛剛還說要去跟馬賊寒暄,這會兒卻是做了縮頭烏龜,這個人小侯爺丟不起啊。
王禪只是會心一笑,也不拆穿。
趙起摸了摸後腦勺,別過頭去望向窗外,藉以緩解尷尬。他可不會真的傻到跑過去找這幫不知深淺的馬賊的晦氣。
風吹過地面,帶起黃沙,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龍捲,很快便消失在眼前。
馬背上,白頭髮的年輕人右手握在刀柄上,眼神冰冷的盯著不遠處騎馬橫刀的十餘人。
或許是對自身實力的自信,馬賊並不像山賊那般劫掠之前還要說一些「留下買路財」之類的廢話,而是策馬橫刀直直的衝殺過來,對他們而言,殺光了這幫獵物,留下的東西便全是他們的了,根本不需要跟囊中之物多費口舌。
衛嚴目光如炬,刀鞘拍在馬屁股上策馬而出,手中的刀卻並未出鞘,所過之處塵土飛揚。
不過百步的距離,轉眼間就到了近前,衛嚴俯身躲過馬賊群中當先一人的攻勢,反手一刀敲在那人背上,看似隨意的一擊便將那人擊落馬下,生死不明。
擊落那人之後,衛嚴撐著馬背騰空而起,手腕翻轉間,再次擊落了一個馬賊。
他縱馬狂奔,所過之處馬賊如待宰羔羊,不堪一擊,刀鞘所過之處,紛紛墜落下馬。不過片刻,兩個來回而已,整個馬隊便只剩下領頭的孤身一人。
衛嚴勒馬打了個迴旋,看向那馬賊中最後一人,或者說是最強的一人。
姚同臉上滲出了鮮血,獵物與獵人的角色在一瞬間顛倒,他眼神有些凄涼,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今天算是碰到釘子上了,他自知在面前這個年紀輕輕的人手中插翅難逃,便舉起了刀,準備做最後的反抗。
「去死吧!」姚同怒吼一聲,揮刀砍向衛嚴,衛嚴面不改色,手起刀落,姚同翻身下馬。
躲在馬車中觀戰的趙起目瞪口呆,以一人之力力悍馬賊數十,半刻不到全殲敵人,而刀不曾出鞘,他對這個不久之後便要稱之為師兄的年輕人有了新的認知。
他不知道的是,只因衛嚴這一刀,這片荒原上馬賊幫子的格局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