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繼續

第99章 繼續

當日傍晚,習善蘇醒,短暫恢復良知后與南宮月生迅速離開茅廬,去往霸天寨靜觀其變。

一天,兩天,二人悄悄入城尋覓吳大公子下落卻始終一無所獲。而每每在南城的大街小巷聽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切哭聲,習善都感到無比煎熬,像是靈魂在遭受鞭打。

尤其是一家老老實實以賣貨、送貨為生的勞苦夫妻,女兒即將出嫁。老兩口不辭辛苦想為閨女多攢些嫁妝,衣服鞋子磨破了也不舍的換,只希望家裡唯一的寶貝閨女嫁人了可以過得舒坦有面子。

災難降臨那天,婦人本要給女兒買上一份龍鬚糕,因為昨天女兒回家時嘴饞了,念叨著想吃,可她沒許。

當天與鄰居閑聊時被勸了勸,終於想通:出嫁是嫁出去之後的事,現在女兒在身邊更應該讓她開開心心,一份小食而已,省錢也不是這樣省的。

等待過程中,婦人總覺得時間太慢,想象著女兒見到龍鬚糕時的開心樣子,粗糙的面龐掛滿慈祥。她滿心期盼著女兒回家,眼睛朝街角的龍鬚糕攤子上撇了又撇、瞧了又瞧,生怕那貨郎提前撤攤,連點貨都錯了好幾次。

本該是用親情譜寫的溫馨劇本,可城內徒然升起某道錐狀星藍煞炁卻把一切灼燒為灰燼。望著直通天際的奇觀異象,這位母親突感不詳,心臟如同被狠狠剜了一刀。

冥冥中血肉相連的感覺讓她發瘋似地丟下生意奔向吳府。

然而結果......

後來,習善與南宮月生每次入城暗尋,路過此地都能看到一位手捧龍鬚糕,念叨著女兒乳名的瘋婦人。

再後來,便只有南宮月生一人回城打聽消息了。而他,也再沒去過那條曾經朝食吃饢的巷子。

七天時間轉瞬即逝,南宮月生始終一無所獲。不知他是對習善故意有所隱瞞,還是真的沒有打聽到吳家公子的消息。

奇怪的是習善並沒有遷怒於他,反而每天問過一次后就再無多餘的話。

因為後面整整七天,習善都處於渾渾噩噩的極端分裂、瘋癲狀態,自顧不暇。

在他獨居的那間房中氣氛總是壓抑而狂躁,像是無間煉獄的邊界延展突破到了人間,隱約間有冤魂哀嚎、血池沸騰。環境中少年每次睜眼,視線邊緣便會涌動出腥紅,連帶著整個視野都釀開血色,殺意隨之勾動。

若閉上眼,雜亂斑斕的黑暗又會天翻地覆般摧殘著他的精神,像是靈魂被丟進無底深淵,在失重下怪異地、無休止地盤旋墜落。

彷彿真的在無間煉獄中遭受審判,習善一面因自己葬送了無數無辜的生命而愧疚、悔恨,一面卻始終放不下蕭夢慘死的仇恨,殺戮復仇之心根深蒂固。

他亂了,心與身,思想與行為都亂了。雜糅混合的場景不時浮現,閃過無辜的百姓時,他的心臟會痛,像被一雙利爪狠狠撕扯,負罪感與掩埋心底的善念幾乎要促使他放下仇恨。

但緊接著,蕭夢臨死前的慘狀便如洪水猛獸般衝出,歷歷在目。那遺憾、不舍、害怕卻深含勇氣、滿是無悔愛意的眼神又將這恨意重新燃起,且更加猛烈。

善惡、正邪的抉擇讓習善幾乎瘋掉,或許......他已經瘋了。

這段時日南宮月生幾乎不敢靠近習善住所附近,只有每天清早出門與深夜返回時從門縫匆匆一瞥,接著回答對方日復一日的問題。隱約間看到的,是明滅不定的搖曳黑煞與夾雜其中似有似無的慘灰。

劇變不僅發生在習善身上,小田縣南城的勢力格局也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原本隸屬於吳府的南城幫派有三分之二表明脫離,互相聯合后時時刻刻準備吞併周邊其他幫派以取代吳府之前的霸主地位。之前被吳謙召集而來對付習善的江湖武者也被重新招攬,談攏價錢后紛紛成為各個幫派的座上賓。

這方勢力稱自己為南門府,由聲望、武藝皆高的六名本地小幫主聯合執掌。

其餘三分之一則是對吳家的死忠者,為虎幫、六潭幫、貨幫三家,在目睹吳府消失后他們在第一時間將吳家大公子轉移隱藏,並召回在外的吳府門客,同時雇傭那些面相老實、口碑好、行為檢點的武者,養精蓄銳等待時機。

此方勢力擁護吳家大公子為主,但其中事物依舊由三名幫主商議決斷,號稱三幫聯合。

處於東城的飛來客棧也趁機插手,旗下「種花雙女」打著安撫百姓的旗號強迫不敢作為的官府與之合作,大張旗鼓入駐南城,並直接找上一流高手北腿色誘入伙,成為明面上第三股不可小覷的勢力。囂張至極的自稱官府。

整個南城亂了,和吳謙生前說得一樣,他好不容易維持的平衡在死後被內外合力打破,至於三方勢力懷的什麼心思?路人皆知。

爭奪地盤的暴力整整持續了七天,南城大街小巷與眾多商鋪酒樓隨時上演著血腥械鬥或者高手對決。捕快與城衛軍們整日忙前忙后收拾各處殘局,水桶成了標配,專門用來洗地沖刷血跡。

哪怕三方勢力都要求刻意將戰鬥避開百姓,但城門失火又怎能避免殃及池魚?更少不了心存惡意的雜碎藉此機會故意掠奪侵犯百姓,種種醜態在混亂中顯現得淋漓盡致。

第七天夜晚,三幫聯合安排虎幫二當家於吳府遺址約見南門府六幫主之一,目的自然是想暫時握手言和,共同將東城的外來者趕出南城。

月下,兩大堆點燃的篝火將原吳府大門區域照得如同光亮,橙色的火光倒映在水滿的遺址上,隨著秋風蕩漾出猛烈激情。

名為二虎的虎幫二當家領著數十號小弟等待著,既然信已送達,從對方是否來人便看出態度。來人,說明有意聯合,頂多提些條件。若是等到巳時還沒半個人影,結果不言而喻。

天上清輝隨時間緩緩高升,遠處一道側影出現在街角,轉身朝眾人走來。

這道人影先是褪去街道上燈籠的光彩步入黑暗,繼而又在黑暗中緩緩靠近,於篝火邊緣沐浴昏黃,隨著距離拉近越來越亮,最終好似燃燒了起來。

他抬起頭,露出正臉,泛灰的瞳孔看向二虎,木然開口道:

「吳家大公子在哪?」

所有看清來人面貌的幫派成員心臟都猛然「咯噔」一下!像是墜入了極寒冰窟,連火焰都帶不來半絲溫暖。

這煞星七天沒有露面,應該早就走了啊?怎麼又突然冒出來了?!

「噼啪!」

除了木柴燃燒時發出的爆裂聲,只剩死一般的寂靜。沒人回話。

身動!

熊熊燃燒的篝火被突如其來的勁風吹得戰慄搖曳。

習善驟然前沖直朝二虎而去,手起刀落,紅湯揮灑,三名擋路的虎幫成員被乾淨利落地斬殺。

二虎見對方朝自己衝來,倉促舉刀試圖反擊,卻被一刀斬斷舉過頭頂上的寬刃大刀,被掐著脖子提了起來。

「說!」習善咬牙逼問,口水噴了對方一臉,眼中帶著死意的灰色再次擴散,手上力道不自覺地加重。

回應他的是注滿內力的兩腳,習善怒火蒙心被直接踢飛,手指卻在對方脖子上連皮帶肉摳下一塊。

數十號虎幫成員見狀一擁而上,拔刀聲、抽劍聲、重兵器破風聲不絕於耳。

圍攻中心,一股黑中帶灰的煞氣盤旋騰起,殺意如潮!

不足一炷香的時間,喊殺與哀嚎聲便富有節奏地熄滅。滿地屍體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而身掛幾處刀痕的習善則站在坑池邊往裡扔著腦袋、拋著屍體,神情沒有絲毫波動。

二虎是第一個被扔進去的,可惜他嘴夠硬什麼都沒說。

半個時辰后,南門府的人才姍姍來遲。

他們本想故意來得晚些以抬高自身籌碼,結果到來后看見的只剩滿地血污與火光下隨潭水波動的浮殍。

「踏馬的不會是東城那些人乾的吧?」領頭的胖矮子墊著腳走在血污間隙,到達水潭邊后探頭自問。

沒人吭聲,沒人敢吭聲。矮胖子也不嫌臟,撈起最近的一顆腦袋托在手中細細打量。

本應光滑的切口卻在斬擊瞬間出現嚴重侵蝕的痕迹,這種傷口與吳府滅門那天被習善煞行八方殺傷的人一樣。

劍廬那小子沒走!

「叼他丫的,先回幫會,麻煩大了。」矮胖子命令一人脫下外套,迅速包起腦袋率眾離去,速度比來時快得多的多。

吳府遺址北邊不到二里處有一方寺廟,叫做金光寺,寺內立著一座紅磚紅瓦的七層高塔,取名靜心塔。

此時靜心塔第六層塔頂上枯坐著一道身影,在黑暗中望向吳府遺迹一動不動。正是斬殺三幫聯合幫眾的習善。

他在等,等人來找二虎,去給他收屍。這樣他便能跟著找到三幫聯合的大本營,還有吳家大公子藏身的位置。想到這兒,習善心中難以自制地升起一股殺戮衝動,勃勃殺意幾乎要破胸而出。

「咔啪!」鞋底的瓦片被暴增的力道踩碎,少年興奮地戰慄哆嗦,像犯了瘋病似的,嘴角也跟著抽搐,拉出陰寒而詭譎的怪笑。

「做......乜......嘢......?」腳下傳來一道枯槁溫和的老年男音,本地話,吐字很慢,聲線古井無波。上方的習善卻如驚弓之鳥般彈了起來,他竟絲毫沒有察覺下方的塔樓中還有人存在。

沒回答聲音提出的問題,習善壓制住心中殺意繼續保持警惕,因為他從下方隱約感到了類似華蓮的神秘莫測與危險感。既然此人沒有主動出手他當然也不會衝進去給自己找麻煩,不過還是留了幾分心思在腳下,防止對方突然發難。

「哎......明......天......還......得......我......換......瓦......片......」說話的老僧倒也有趣,見頭頂的不速之客壓根不搭理,自言自語結束后便不再吭聲。

少年深深喘了口氣,繼續眺望吳府遺迹。老僧什麼修為他心裡沒底,但與復仇無關之人無論修為高低他都不想再有波及。

可該來的麻煩不是想躲就能躲得開的。

金光寺很特殊,它不是宗門幫派,寺內也從未傳出過有高手武者存在,但香火從建立起就一直很好,深受本地百姓喜愛擁護。原因除了供奉的諸多佛門宗師、絕頂塑像十分靈驗外,寺內還修建了很多供香客、無家可歸之人居住的寮房。不像江湖上大多數寺廟打著各種幌子坑蒙拐騙,做著我佛不渡窮逼的昧心事,金光寺是真的慈悲為懷。

原本在寺內留宿的外人並非很多,且大部分都是些盤纏用盡的外來客,像南北之間做買賣的商人、運貨送人的鏢隊。但自從習善挑起吳府之戰導致南城大量百姓無家可歸后,留宿的人便快速增加直到飽和,如今更是三四人擠在一間寮房中借宿。

夜幕降臨后,這些人習慣在寺內開放的區域散步,互相訴說失去親人的悲痛,聊以慰藉。感慨著世道不平,蒼天不公。

其中有個名叫小山兒的城門守衛便是其中之一。他年紀輕輕,曾萬分嚮往成為在江湖仗劍飲酒、逍遙自在的俠客。而幾日前,有個名叫習善的江湖遊俠兒殘忍的讓他看清了江湖真正的模樣,並將其心中美好的幻想摔得粉碎。

真相的代價一向過於沉重,小山兒自那日起便成了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孤兒。

今夜,他同往常一樣在寺內漫無目的地遊盪,像個孤魂野鬼,於是就這麼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靜心塔外的圍牆邊。

月華灑下,小山兒下意識舉頭望月緬懷過去。

視線所及,是塔后一輪高懸天上的渾圓玉盤。而塔上,一道黑色朦朧的身影突兀地戳在二者之間,背對著他。

不是光頭,這靜心塔不是外人禁入嗎?為什麼會有不是和尚的人在上面坐著?

他不認得習善,更想不到高處的黑影就是造成南城當今混亂局面的惡魔,也是讓他無家可歸的罪魁禍首。

可他不認得,不代表別人不認得。

那名曾和他在城門下爭論過的小隊長是見過習善畫像,並遠遠看到過其本人的。巧的是,小隊長今夜正好來找小山兒談論官府補貼的安排。他在院牆邊尋尋覓覓找到了人,見對方愣著不動便順著視線看去:

咦,塔頂有個人。

怎麼大晚上塔頂有個人?

有點眼熟......

那是?!

「小山兒!」小隊長突然壓低呻吟喚道,語氣急切,帶著驚畏。

聽到有人在喊自己,小山兒轉身看來,當四目相對,對方的眼神讓他瞬間心弦拉緊。某種預感情在心底滋生,令手足冰涼。

小隊長察覺到了小山兒的眼神,裝作若無其事地斥責道:

「愣著幹什麼,大晚上不回住處在外面亂逛,跟我回去!」

「隊長,上面那個人是誰?」

「什麼什麼人?我不知道,跟我回去!」

「劉叔。」小山兒的眼神和語氣一致的倔強,腳像釘在了地上似的動也不動。

「回去,回去了我告訴你。」小隊長見狀換法子勸道。

「是那個叫習善的對不對?」

「什麼習......」

剛要否認,塔頂上那道身影驀然回首,充斥著死意的眼神猶如實質般扼住了小隊長的喉嚨。喜歡兩個人的遊俠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兩個人的遊俠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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