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查分那天早上,肖飛就被路意砰砰砰射門的聲音吵醒。肖飛在床上坐起來,發了一會呆,聽到門口那邊每隔幾分鐘就傳來一陣敲門聲,嘴裡暗暗罵了句「神經病」,才慢悠悠地下了床。
開門的時候,肖飛有點被門外的陣勢嚇到了。他以為只有路意一個人抽風呢,還想著開了門給他一拳,誰知道余雲、余婆婆、簡老師……連成小姐都來了。
肖飛有點尷尬地呆在了原地,連話都不知道怎麼說了。
「發什麼呆呢?」路意衝上來拍了下肖飛,「今天查分!」
「哎……」肖飛看著一票人浩浩蕩蕩進了屋,有點無語,「你們就不擔心你們這樣會給我造成很大的壓力?」
「啊,」余雲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我們擔心的是你一個人知道考不好了會不會想不開做傻事。」
肖飛搖搖頭,把門關好走進客廳后,看到這群人都自動自覺地各找了一個位置坐好了,現在正看著他。肖飛被看得全身不自在,「你們真的……我謝謝你們了,但是……」
「沒事嘛!能上就上,不能就算!」路意喊。
「不對,我覺得肖飛能上。」簡老師坐在余婆婆旁邊,認真地看著路意說道,「只要肖飛發揮穩定了,你那間學校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即使上線了,」從廁所出來的余雲,經過肖飛的時候補充了一句,「還有開學考試。開學考試才是重頭戲。」
肖飛有點頭疼。
成小姐買了早餐過來,而查分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大家吃了早餐之後,就開始邊互相閑聊著,邊等查分開始。肖飛坐在一邊,聽著成小姐和路意在聊天,看著余婆婆和簡老師還有餘雲也在聊天,轉頭再看看院子外的陽光,突然恍惚了起來。
他們都是在陪我啊。
說實在的,肖飛並沒有表面上看來那麼無所謂,特別是查分。「能上就上,不能就算」不過是他梗著脖子的一句逞強話——一定要上啊,他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現在有那麼多人在陪他,他還是緊張,但沒有那麼害怕了。
就好像終於有了退路的那種感覺。
正胡思亂想著,放在睡褲兜里的手機響了,他拿出來一看,是三平。
「早啊。」肖飛立刻接了起來。
「早上好。」三平的聲音傳了過來。肖飛不自覺地用手撓了撓後腦勺。
「今天查分了,」三平應該是笑著說話的,「緊張嗎?」
「現在不緊張了。」肖飛老實回答道,「現在大傢伙都在我們家呢,說要一起等分數。」
「這麼誇張。」三平樂了,樂了好一會兒,她又沉默了會兒,然後才繼續說,「對不起啊,我今天沒在。」
肖飛一時不知道怎麼回她這句話。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肖飛忍不住了,只能自己開口了,「真沒事……哎,分數出來了,我打電話給你。」
「好。」三平回答的很乾脆。
放下電話,他呼了一口氣,然後看著牆角的雜草發獃。院子的雜草一直都是三平在整理,三平住院之後,肖飛就沒想起來要把雜草給除了。現在後院里的雜草已經快要爬到院子的牆上了。
「想什麼呢?」軟乎乎的一聲招呼從身後傳來,肖飛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
簡老師站在他身邊,順著他的視線,看到了牆角的雜草,驚訝地說,「都長這麼高了?」
肖飛點點頭,「都沒人清理呢。」
簡老師不解地看著他,「你回來了,你清理不就完了?」
肖飛怔了一下,「我?」
「不是你是誰?這個家只有你和三平倆人住,三平暫時不在家了,那這個家就是你做主了。你還等三平回來除草啊?草都翻牆了。」簡老師抬手看了看錶,驚呼了一聲,「嘿,十點了,快快快,去查分。」
「剛到十點,系統現在肯定忙著。」余雲站在裡屋,往外看著要從院子走進來的倆人,「等個十五分鐘再查也沒事。反正分數都定了。」頓了頓,他看著剛走到面前、低著頭的肖飛,「緊張可以,別瞎緊張。」
「誰瞎緊張了。」肖飛漫不經心回了一句,然後坐在了電話前,看著電話上的時間到了十點一刻,拿起了話筒,撥通了那個早已經爛熟於心的號碼。
大家早已經停止了閑聊,全部把注意力放在了這邊。肖飛心底知道他們都是好意,但還是不自在,拿著話筒的時候身子還往沙發里偏了偏。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接通那一刻,肖飛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按提示輸入了准考證號碼,話筒那邊的機械女聲就立刻報了肖飛的成績。肖飛每聽一科分數,心就往肚子里落一分。把話筒放下之後,肖飛長出了一口氣。
比自己估的分數還高了,而且比藝大去年錄取的分數線也高了十幾分,如果今年沒什麼變動,他應該都能穩上了。
一直蹲在他旁邊的路意按捺不住了,伸手就搖著他的胳膊,「怎麼樣怎麼樣?!」
肖飛看著身後那一圈緊緊盯著他的人,換上了釋然的笑容,然後簡單說了下結果。
簡老師一聽,立刻開心拍手,「嘿,我就說你可以。」
路意平時根本沒有接觸過教育方面的事情,對於肖飛的結果其實沒有概念,但他看到簡老師的反應,和一向冷淡的余雲這次也有了一點笑容,明白了過來。他誇張地大叫了一聲,嚇了肖飛一跳,也不管,就這麼張開長手長腳像八爪魚一樣,緊緊摟住了肖飛,嘴裡不斷興奮念叨著——「果然是我最喜歡的崽」。
肖飛現在也終於踏實了下來——這陣子的努力沒有白費,也證明了他自己。
大家也鬆了口氣,立刻就在討論中午吃什麼慶祝了。
余雲走了過來,一把扯開還賴在肖飛身上的路意,看著肖飛,「給三平打個電話吧,她應該等急了。」
肖飛點點頭,拿出了電話。
三平很快就接了電話,「我在。」
肖飛聽到這聲「我在」,突然湧上了說不上來的感覺。
想哭,然後想立刻跑到三平身邊。
真的很矛盾。他自己都不懂自己到底想幹嘛了。
「嗯,」肖飛清了清嗓子,然後跟三平說了結果。末了,他加上了一句,「能上藝大了。」
「好。」三平回答,接著又回了好幾聲「好」。
她很高興,非常高興,高興得手都在微微顫抖。但她也是真的沒有辦法把心中那滿分的高興給表達出個一兩分,她只希望肖飛也能明白,她也是真的為他在高興。
肖飛說想今天過來看她,她想了想,還是回絕了。今天她約了胡醫生去做心理諮詢的治療,而每次做完心理諮詢,三平就全身提不起勁,連開口說話都沒有力氣。
掛電話前,肖飛的聲音明顯低了下去。掛了電話后,三平看著窗外的滿目蒼翠發獃。
「三平,準備啦。」護士長小丹敲了敲門,在門外提醒道。
三平應了一聲,從床上起來了。
三平坐在胡醫生面前,並不打算開口說話了。
她已經對每周兩次的固定諮詢感到厭煩,她並不明白這種諮詢有什麼意義。而每次諮詢結束回到房間后,她總能很快睡著——從心底里泛出的疲累,讓她甚至連握拳頭這個動作都做不了。
還有為什麼要寫自傳?她的一生是悲哀的,她對父親感到恐懼。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以為至少母親是能夠讓她感到安全的存在。但自從開始寫自傳,自從她開始回顧母親的形象和作為,她就越發膽寒——關於母親的真相太過於殘酷,以至於每次想到母親,她都無法繼續思考,更不用說記下來了。
承認了這個真相,就是全盤否認了她自己迄今已來的人生——三平不願意、也不認為自己可以繼續寫這個自傳。
而今天,又是一次煎熬的諮詢,而她只想著在候診室坐著,熬過這兩個小時就行了。
胡醫生坐在三平對面,看到三平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嘴巴緊緊閉著,並且不斷迴避跟他的眼神接觸,他知道三平已經開始抵觸心理諮詢治療,他一邊開口問三平問題,同時腦里也快速運轉著尋找對策。
「你願意同我說說你的自傳進行得如何了嗎?」胡醫生輕柔地問。
三平原本都已經打定了主意不回答,但她還是看到了胡醫生殷切盼望的眼神。僵持了一會兒,她終於還是敗下陣來,「我已經沒有寫很久了……」
終於等到三平回答的胡醫生並沒有因此感到輕鬆,相反,他知道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噢?你介意告訴我原因嗎?」胡醫生問。
「我早就跟你說過不可以了。」三平好像把剛才自己在心裡剛為自己定下的「不配合原則」拋到了腦後,她有點委屈地對著胡醫生控訴著,「我本來狀態就不好,不清醒,整天渾渾噩噩的,你還要我去想什麼關於以前的事情,想我媽媽的事情。我媽媽很愛我,我怎麼可能去懷疑她?」
「三平,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胡醫生看著三平的眼睛問道。
三平不說話。她將一直抱在胸前的沙發靠墊抱得更緊了。
「放輕鬆一點,我只是問個很簡單的問題。」胡醫生笑著安慰,三平稍微鬆弛了點,但還是警覺地看著胡醫生。
「你為什麼要來住院呢?」胡醫生問。
三平沒有想到胡醫生會問這個問題,她愣了下,然後下意識地回答,「因為我病了。」
「病了的感覺,能跟我說下嗎?」胡醫生點點頭,繼續問。
「我記得是我要自殺,然後被路意發現了,他把我送到這裡,然後我就一直在這裡了。」三平還在想著上一個問題。
「三平,我知道你自殺的事情。」胡醫生慢慢地說,「我想知道的是,你已經清楚自己是病了的,那你能跟我說說病了的感覺嗎?」
三平沉默了。
胡醫生嘆了一口氣,他知道三平的心防設得非常高,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想三平一直以來所遭受的痛苦和困難,他對三平總抱有一種深刻的同情。
他想上前輕輕拍一下三平的肩膀,但他也清楚,現在這個時候,他不應該主動去跟三平有任何的身體接觸,這會讓三平更加驚慌。
「我知道你想要好起來。」胡醫生一直看著三平的眼睛,肯定地說道,「不然你不會每次諮詢都按時來;不然你不會每次都能按時吃藥。聽護士長說,你非常配合我們的工作。包括寫自傳,即使你現在跟我說你不想再寫下去了,但你也嘗試過了。包括現在,你還在和我交流,說明你想要好起來的渴望,非常強烈。但你還是在害怕。其實,你害怕的東西,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的事實?你是不是認為,一旦你承認了或者接受了這個事實,你就會被打倒,你就再也不會好起來?三平,我要告訴你,不是的。不管你害怕接受的那個事實是什麼,它都已經發生了,過去了,它傷害不了你了,你現在已經足夠強大,可以轉而去打倒它了。」
「所以,請不要抗拒你內心深處那想要往前走的渴望。和我一起,我會陪著你去戰鬥,直到你戰勝為止。」胡醫生眼眶有點發熱,「然後現在,我希望你專註自己的感受,不要逃避它們。你能告訴我,你病了之後,有什麼樣的感覺嗎?」胡醫生見三平已經稍微放下了防備,於是繼續問道。
「其實第一次住院的時候,你已經問過我這個問題了。」三平說,「我也記得我之前回答過。但既然你現在又問了,那我再回答一次吧。」她把胸前的抱枕放在了一邊,不再迴避胡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