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諮詢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過半。胡醫生覺得今天的的諮詢大有進展。三平即使對治療的方式和結果都還存疑,但她已經完全信任了胡醫生,而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你自殺的原因是什麼?」胡醫生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他其實還是擔心這個時機不成熟,擔心三平會承受不了這個問題的重量。
但同時他也知道,這是一個很好的時機,而且三平已經出現開始出現幻覺了,所以他打算搏一搏。
剛才還在暢所欲言的三平,在聽到胡醫生的這個問題之後,果然又沉默了。
胡醫生並不催促,他在等。
果然,三平又開口了——求生的慾望讓她開口了。
「那時候,路意剛跟我表白。我很害怕。」三平深吸了一口氣,說得很困難,「我並不喜歡他,我是說,沒有那種喜歡,我喜歡他是我的朋友,但我完全沒有那方面的想法。他一跟我表白,我就慌了,我不知道怎麼回應他,又覺得自己好壞。我想答應他,我又想起了永和,覺得背叛了永和,這不對……」
「所以你就選擇了自殺?」胡醫生適時地問道。
「是的。太難了。」三平點點頭,然後又說,「現在想起來,雖然現在已經不想死了,但還是覺得果然在那個時候,死了才是解脫啊。」
「嗯,暫時的解脫。」胡醫生不置可否。三平皺著眉,問,「你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說你這個說法不對的意思。」胡醫生輕輕地說道,「但你仔細想想,如果你在那個時候自殺成功了,你的人生就真的沒了,別說解脫的事情,你已經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問題也就不存在了。」
「這就是我的目的啊。」三平說,「我的目的就是讓問題消失。」
「為了讓問題消失,就得死嗎?」胡醫生一字一句地說,「那你長久以來的掙扎,算什麼?你壓制自己的真實渴望,去聽你父親的話,去做一個小提琴家,不就是要為了證明些什麼嗎?況且,你的死亡,並不會讓問題消失。你的問題仍然還在,只不過是在你的屍體上,在你那短暫的一生里。別人來看你的時候,都會知道,你的問題從來沒有真正消失,因為你從來沒有想過去面對它,去解決它!你一直在做的,只是在逃避而已,逃避問題,逃避痛苦,逃避現實。」
「就從這次的自殺看來,你又在逃避了。我不知道在之前,你知不知道路意對你的心意。我們就說這次路意的表白。他對你表白,你有兩個選擇——接受,或者拒絕。喜歡就接受,不喜歡就拒絕。對於你來說,原本就適合你的解決方式是拒絕,但你會害怕一旦拒絕後,他還會繼續對你好嗎?他還會是你的朋友嗎?你害怕承擔這個選擇下的後果,又實在沒有辦法違心去接受他,為了逃避,你選擇了自殺——當然,你自殺的原因肯定不止是這個問題,我在想,是不是路意跟你表白這件事情,讓你想起了另外的、你不願意麵對的痛苦。而那個痛苦比要處理路意的表白所帶來的痛苦還要大。」
三平的臉色越來越差,而當她聽到了「另外的痛苦」時,更是面如死灰。
「還記得上次我問你,為什麼要把永和的遺物都處理掉嗎?其實你處理遺物的行為,和你自殺的行為的性質是一樣的。自殺是你的另一種逃避方式,是你的另一個謊言。你的一生,都被謊言圍繞著——有來自別人的謊言,但真正讓你崩潰的,是你自己對自己的謊言。而我的建議,是你要立刻停止說謊。只有你停止說謊,然後去直接面對你的問題和痛苦,你才能真正好起來。」胡醫生懇切地看著三平,「我知道你現在做不到把你心裡那個最痛苦的回憶說出來,但是沒有關係的,你不用逼自己。」
三平的表情開始變得痛苦,並開始猛烈地搖頭。她把抱枕扔到地上,騰地站了起來,並開始在胡醫生的房間里來回焦慮地走著。
肖飛和路意他們在中午隨便找了一飯店吃了午飯之後,大家就散了。路意執意要送成小姐。余婆婆也有點累了,余雲就打算開車先送余婆婆回家,下午再去醫院看三平。余雲問肖飛要不要跟著去醫院的時候,肖飛搖搖頭,不出聲。余雲看了下肖飛,也不說什麼,點點頭,就和余婆婆一起開車回家了。
簡老師下午沒事兒,想去鎮上的一家藝術館看看,他看著走在一邊、低著頭踢石頭的肖飛,試探著問了一句,「你要不要跟我一塊兒去看看?」
肖飛聳聳肩,「隨便。」
「嘿,你這隨便的勁頭,可還真跟余雲有一拼。」簡老師樂了。
肖飛想了想,偏過頭看了下簡老師,「簡老師,你和余雲是同學嗎?」
「是呀。」簡老師樂呵呵的,「初中就認識了,到今天多久了哇?都懶得數了,就有些年頭,有些歲數了,哈哈哈!」
「他一直都這麼……嗯……」肖飛想了下余雲的那張臉,一時找不到形容詞,卡在了那裡。
「冷冰冰的?」簡老師接上了,見肖飛遲疑地點了點頭,簡老師才又樂呵呵地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什麼想法。就覺得余雲他八面玲瓏,啥事都能做利落,啥話經過他嘴出來就變了樣兒,但又覺得他不像路意那樣,那麼容易接觸,是吧?我告訴你啊,他還真一直就這樣。」
「反正我認識他那會兒,他就是我班長,學習好,人緣好,老師喜歡,同學也喜歡,我也喜歡,可是時間久了,就覺得他這人,心思重,深不可測,不是熟到一定程度的,他還真不輕易跟你敞開心扉啥的。」簡老師繼續回憶。
「他能和你做朋友做了那麼久,他一定很喜歡你吧?」肖飛終於明白了,為啥之前一直對余雲有種說不上來的討厭,就是因為這人藏得深。
「哎,也不是。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這麼多年來,除了我,他家人,現在的你,和三平,噢,還有路意,我就沒見他對誰上過心。」簡老師回答,「他是那種平時一個人都可以過活的,他對我好,能和我做朋友,是因為之前出過事。」
「你們之前出過什麼事啊?」肖飛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也沒啥事。就,哎,以前的事,現在想起來,還有點感慨,哈哈,都過那麼久了。」肖飛看著簡老師一張嘴就說不停的樣子,覺得可樂了,那樣子就像一個小老頭,還盡回憶過去,「我那時候想不開,想……就那個嘛,不想活了,也是余雲,死命拉著我,不讓我跳下去,完了還給我講了一大堆大道理,然後就一直跟著我,就怕我……怕我又想不開,又做傻事。我還是那會兒,才第一次見到余雲說那麼多話呢,之前聽他說得最多的,就是什麼,上課了,下課了,交作業了,別這樣之類的……」簡老師越說越來勁,肖飛卻皺著眉打斷了,「你……想不開?」
簡老師現在這一副樂天派的樣子,可不像是……曾經想不開的樣子啊。
「看樣子,不像吧?」簡老師笑眯眯地看了肖飛一眼,肖飛老實點點頭。簡老師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這種東西,看樣子是看不出來的。我有沒告訴你,我不是我爸媽親生的?」
「啊?」肖飛愕然地看著簡老師。
「這麼說起來,我和你,還挺像的,哈哈。」簡老師看著前面,說道,「但我跟你不同,我是天生就不知道我親爸親媽是誰,後來才被老頭兒領養回家的。而且,在老頭兒領養我之前,媽媽就已經生病去世了。老頭兒就是覺得一個人呆著無聊,我媽生前又沒給他生孩子,他自己沒那個心思再婚,就去孤兒院那兒把我給撿回來了。」
震驚過後,肖飛就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好低著頭繼續聽。
「我那時可叛逆了。」簡老師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覺得我爸虛偽,天天鬧著要離開。我爸啥也不說,但也不讓我走,就天天讓我在家裡鬧。鬧了一段日子了,該我上學了,上到初中的時候,還真的越來越想不開了,又不知道到底哪裡想不通了,反正就看周圍的一切都不順眼吧。那天想著從教學樓的天台跳下去得了,恰好被余雲碰上了,他在那抽煙來著,抬頭一看一個大胖小子站在那兒,嚇他一跳,煙一扔,就上手來抓我。抓我的時候,還被我打了好幾拳,等我冷靜下來了,才發現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紫的,他皮薄,又白嫩,顯得特別可怕。他自己倒沒怎麼在意,反而跟我跟了好幾年,一直在說大道理。一開始我還嫌煩,不願聽,後來聽進去了,覺得也對,就慢慢學著接受我那個情況了。」
肖飛深吸了一口氣,他覺得信息量實在太大了。
「這也是他為什麼做了校長的原因,他天生就適合干這個。」簡老師長嘆了一聲,「也是在那時結下的緣分,也不知道是我賴上他了還是他賴上我了,反正我倆就一直到了今天。」
「跟演戲一樣的。」肖飛嘟噥了一句。
「你說我們演戲呢?哈哈,你和三平不更像。」簡老師打趣道,然後「哎」了一聲,接著停下腳步,原地轉了好幾圈,肖飛拉住他,「幹嘛呀?」
「不是,我是不是迷路了?怎麼好像不是這條道兒啊?」簡老師肉呼呼的臉上,五官都擠在了一起,肖飛看了直樂,「你不知道路啊?」
「我路痴啊。」
「路痴,路痴還敢帶路呢?」肖飛樂完之後無奈地掏出了手機,點開了地圖。
「不是聊上癮了嗎,聊著聊著就忘了我這回事了。」簡老師著急地湊了上來,「快找找,在哪兒,我好熱,藝術館里有空調。」
「別催,在找。」肖飛查了下地圖,轉了個身,下巴往一個方向指了指,「應該往那兒去就是了。走吧。」
「走走走。」簡老師拉著肖飛就往前走,不一會兒,他偏過頭來,對肖飛說,「我現在就覺得啊,你現在的樣子,有點像我之前那個鬼樣。」
肖飛把手機揣兜里,不吭聲。
「但你比我好,你比我冷靜,能想事兒,所以我想啊,想再提醒你一下啊,有啥心結,有啥問題,直接解決,直接面對。怎麼說呢,都是緣分,別白白辜負了。」簡老師笑眯眯地說。
肖飛看了一眼簡老師,「也怪不得你能和余雲一起玩那麼久。」
簡老師嘿嘿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