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胡醫生的確是在逼迫三平去面對和承認一些她不願意接受的痛苦——「你是懦弱的,但你並不軟弱。」那天諮詢結束后,胡醫生最後跟她說了這麼一句話。當時,她並沒有往心裡去,而是一直想著胡醫生在諮詢中所戳穿的其中一個事實真相——「有另外的痛苦出現了,它曾經被你壓制著,但路意的表白讓這個痛苦再次出現,你承受不住,所以選擇自殺。這才是你自殺的真正原因」。

胡醫生並沒有接著問三平那「另外的痛苦」究竟指的是什麼。三平回到房間后,躺在床上,盯著牆角的那隻正躺在巨大的網中間等候獵物的蜘蛛,一動不動。小蜘蛛已經變成大蜘蛛了,來搞衛生的阿姨有好幾次都高舉著掃把想把這個網和網中的蜘蛛給連窩端掉,但每次都被三平阻止了。

「你個女娃娃,不覺得瘮的慌嗎?不害怕蜘蛛?」阿姨奇怪地嘟嘟囔囔,拿著掃把出去了。站在網下的三平抬頭看,那隻大蜘蛛在晃蕩的網中央,微微抬了下八條腿的其中一條,好像在跟三平道謝。三平笑了。

三平突然想起了她的自傳——雖然她也表示過再也無法繼續寫了,但她還是起了身,走到桌子前,拉開抽屜,拿出被放了很久的筆記本。

記錄母親的部分被她撕掉了。現在,她拿起筆,想回憶一下那「另外的痛苦」——她本來也希望可以依循著以往的習慣,去逃避這個「新的」痛苦,但她也是真的希望,能夠快點好起來,能夠快點繼續向前走——她已經在半路上耽擱了太久太久。

她知道自己出了問題,很大問題,但她沒想到,問題的根源竟然是她的「自欺欺人」。她更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逃避動作,有的時候竟會讓她痛不欲生,起不了床。

三平把筆記本合上,長吁了一口氣——還是沒有辦法做到。一想起……一想起永和在她面前死去,她就呼吸急促,心臟在胸腔里也跳動劇烈。她的後背和額頭都出了蒙蒙一層冷汗,手顫抖著連筆都沒有辦法握住。她抬頭看向牆角,蜘蛛已經不知所蹤。

外面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過了很久,三平才應了句,「請進。」

她把筆記本放好,轉過頭,麻木地看著余雲提著一大堆書進來了。

「我來了。」余雲把書放到茶几上,接著拿起茶杯進去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拿著洗好的茶杯,放在茶几上。他看著三平,「來,喝茶。」

「你這人,」三平嘆了一口氣,走到茶几前的沙發前,坐了下來,「可真有意思。我真覺得你有什麼非分之想了。」

「我是有非分之想。」余雲開了電磁爐,煮上了水,「你不知道嗎?」

三平翻了個白眼,「我從哪知道?」

接著,她嚴肅地說,「別學路意那套了,我真怕了這些事兒。」

「我不學他,也學不來。」余雲用小勺子把茶葉舀進茶杯里,「他這人,衝動。我不衝動。」

三平切了一聲,然後皺了皺眉,「那你幹嘛老上我這裡啊?是貪這裡風水好,還是貪我這裡夠清凈啊?還是……」她想了想,不確定地問,「還是余婆婆讓你過來的啊?」

「都不是。」水開了,余雲把水壺的熱水倒進裝著茶葉的茶杯里,過了兩道茶,「我媽簡直想親自過來給你當護工,我說,你是心理上有了些問題,不是缺胳膊斷腿啥的,不需要護工,讓她偶爾過來看看你得了。」余雲看了一眼在旁連連點頭的三平,把一隻洗乾淨了的茶杯放在三平面前,然後倒入洗好了的茶水,「現在,關心和問候,對於你來說都是一種負擔吧?」

三平不吭聲。

「但你也別理所當然地以為,」余雲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我們都不管你了。怎麼可能,人和人之間的羈絆,沒那麼淺。很多事情的因緣,也沒那麼表面。」

「你想說啥啊。」三平皺起了眉,「你們文化人都這麼說話的嗎?」

余雲笑了笑,抿了口茶,接著滿足地嘆了一口氣。

「你爸,和你媽。」放下茶杯,余雲淡淡地開口了。三平立刻打斷,「你別提他們。」

「我不提可以,」余雲慢條斯理地回答,「你能不想嗎?」

「不是,你還沒說你為什麼跟個狗皮膏藥似的老上我這裡來呢?」三平有點不耐煩了。

「我怎麼可能真讓你一個人在這呆著,沒人陪。」余雲也不惱,繼續淡淡地說著,「雖然我倆之前沒什麼交集,也是肖飛轉學到我這兒來上初中我們才多了點交集,但之前,也多虧了你,照顧了我媽好長一段時間。現在我是報恩來了。」

「啊,你說那事兒?」三平想起來了,之前余雲要去國外學習交流半年多,正好那個時候余婆婆身體出了點毛病,正在休假的三平得知這個消息,就天天地去陪著余婆婆。那個時候,永和已經走了好幾個月了。

「那哪能一樣啊……」三平看著余雲,「余婆婆那是小事兒,幾天就能出院。我這個……我這個都看不到頭,也不知道要在這裡呆多久,跟坐牢似的,萬一是個無期呢?你陪我無期嗎?」

「那的確是個問題。」余雲端起了茶杯,盯著淡黃的茶水,「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這不是很正常?」

「也是。」

肖飛還以為自己高中的最後一個暑假會過得沒滋沒味的,但路意剛好有一個畫展要開,就順帶把他捎上了。肖飛和路意在一起辦完畫展之後,就回到了福山鎮。沒過幾天,藝大的錄取通知書就下來了。

一開始拿著通知書,肖飛還比較激動,只是沒過多久,他心裡就有點不是滋味了。

藝大學費並不低,再加上住宿費和生活費,少說也要好幾萬。他知道三平一定會二話不說就給他交,但正正就是因為這個事兒,讓他坐立不安。

憑什麼呢,他只是一個跟她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她憑什麼要花費那麼多錢來讓他上學?

他是個孤兒,親母在他還懵懂的時候就離開,親父……即使是在他懵懂的記憶里,他對親生父親的恨意還是與日俱增。

他恨他的父親,如果不是這個人,他就可以和媽媽一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去接受媽媽的愛,他也就可以不用像現在這樣——像現在這樣這麼在意旁人的眼光和閑話。

閑話這種東西,說的人可以即說即忘,但聽入耳的人,卻時時被這些話折磨著。

路意不止一次讓他看開點,讓他別想這麼多,讓他把別人的話當放屁——怎麼可能?他有時候甚至想反問一下路意,過往的回憶和經歷是不是可以真的做到一轉身就能放下?心再無挂念的滋味,他路意真的也可以做到嗎?

每個人都多多少少被過去和現在的處境折磨著,他路意有什麼資格要求肖飛放下?

「野種」「沒爹疼沒娘愛」「沒家的玩意兒」「靠人接濟的小孩兒」……這些話又輕,又重,與之無關的人稍微側過身子便可以輕易躲過,與之有關的人呢?與之有關的肖飛他自己,每天,每時,每刻,都被這些話壓著。

他知道三平對他好,但他就是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去接受。

這些事兒,沒拿到通知書之前,不敢想;拿到通知書的時候,不得不想。

想著想著,他決定把通知書先藏起來,自己看看能不能從其他渠道搞到錢來。

打工已經來不及了,還有一陣時間就開學了。

找路意借錢?不行,他肯定一轉身就找三平去說了。

找余雲更不行。肖飛一想到余雲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就頭疼。

肖飛邊盤算著,邊上網查了一些有關借貸平台的信息。

他發現,有些借貸平台的借貸門檻還挺低的,只要身份證就行,不用看徵信,不用看資質,填個申請表,等審核下來就好了。就是還貸的時候有利息,但他自己也看不懂這利息是高還是低,就沒放在心裡了。

他想著先在借貸平台先借一筆錢,借到了再努點力去打工,拿到工資還上就行。

跟著網頁上的提示,東搞西搞到了最後一步要輸入身份證的時候,他那一直過熱的腦子竟然冷卻了下來。肖飛猶豫了,他停下正在輸入的手,想了想,還是把網頁關了。

他不知道風險有多高,也不知道他將要承擔的後果是什麼。在什麼都不確定的情況下,他不能輕易做出任何一個決定。

肖飛嘆了口氣,拿出手機,給簡老師發了條簡訊。

簡老師的信息很快回了過來。他們約在了肖飛高中學校附近的一家小吃店等。

簡老師一直有著和他實際年齡不相匹配的……品味。余雲是面相不顯老而已,但儼然一副小老頭做派了。而簡老師呢,不僅不顯老,還老愛穿一些連肖飛都嫌棄的衣服。

今天的簡老師,穿了一件漫威英雄的上衣,一條蜘蛛俠褲子,頭上還戴了一頂鋼鐵俠的帽子。跟他一比,黑衣黑褲黑運動鞋的肖飛,就顯得老成多了。

肖飛面無表情地看著一臉興奮地走過來的簡老師,嘴巴動了動,算是打了招呼了。

他沒什麼胃口,簡老師點了餐之後,轉頭看了下他,「錄取通知書拿到了吧?」

肖飛不說話,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他就知道瞞不過原本就在藝大工作的簡老師,想著與其等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商量起來後來問他,不如自己把這個主動權給先拿過來,順便跟他聊聊……其他事。

他不知道簡老師能和他聊到什麼程度……且看吧。

「前天早上拿到的。」肖飛回了一句。

簡老師點點頭,「嗯,我就尋思是這幾天呢。你沒跟他們說嗎?」

「有什麼好說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你今天找我出來有什麼事?」簡老師點的咖喱魚蛋和奶茶很快就上來了,他開心地把吸管插進了奶茶里,滿足地大吸了一口。

「就想隨便聊聊。」

「你可不是喜歡隨便聊聊的人。」簡老師笑了,「以前給你補課的時候,你跟我聊得最多的就是學習上的事兒,其他事你都沒什麼興趣。跟你聊漫威,你沒興趣。跟你聊DC,你也沒興趣。我想著跟你聊畫畫,你總該有興趣了吧,你還是不跟我聊。就今天,你想跟我隨便聊聊?」

不愧是能和余雲做這麼多年朋友的人。肖飛一時語塞。

「說吧,到底什麼事。是藝大的事情嗎?」簡老師在牙籤筒里搖出幾根牙籤,插在了咖喱魚蛋上,接著給自己插了一個魚蛋,就往嘴裡送。

肖飛知道再扭捏下去就太沒意思了,乾脆開門見山說道,「我不想找三平要學費。」

「你中六合彩了?」簡老師問,他好像猜到了肖飛就是要跟他說這件事。

「還是找到了什麼渠道,能來錢的?」想了想,他又問了一句。

「都不是。」肖飛回答,「我現在一分錢都沒有。」

「那……」簡老師頓了頓,「你是不打算上學了?」

「不,我還是要上學。我就等著去上大學。」

「那你是什麼意思?」簡老師疑惑地看著肖飛。

肖飛深吸了一口氣,「我想著去借錢……」

「找誰借?」

「不是有什麼快速借貸嗎,我就想……」

「你想都別想!」簡老師快速打斷。他放下魚蛋和奶茶,嚴肅地看著肖飛,「你想都別想!開了這個頭,你就回不去的了。」

「為什麼啊?」不知為什麼,肖飛竟然暗暗鬆了一口氣。

「你沒借吧?」簡老師警覺地用小眼睛在他臉上來回掃視著。看到肖飛搖搖頭,他才把視線收回來,重新放到魚蛋上,「我告訴你,你去怎麼瘋玩兒都可以,就是別借這玩意,還有黃賭毒這些,你千萬千萬不能碰。知道嗎?碰了你就毀了。」

「這些借貸的,都是前期說得好聽,什麼沒有門檻,快速到賬,什麼低利率……別信。你到最後要還的,肯定比你借的那個數還要多上好幾十倍。雖然我不懂這裡面的彎彎繞繞,但我曾經有幾個學生就借過這些,結果都不太好。啊,人還在,就是那個場面不太好看,他們也要承擔起他們原本承擔不起的負擔。這會壓垮人的。」簡老師一邊吸入奶茶,一邊說道。

肖飛有點后怕,但更多的是慶幸。

「話說回來,你幹嘛不想要三平的錢啊?」簡老師斜了他一眼。

肖飛給自己戳了一個魚蛋,「明知故問。」

簡老師嘿嘿笑了幾聲,然後馬上收了笑臉,「所以我讓你先把你和三平之間的問題解決了。」

肖飛詫異地盯著簡老師的臉,「您學過川劇變臉啊?」

「別打岔。」簡老師得意地甩甩頭,「師從余雲。」

「不是,問題是,我壓根不知道問題在哪兒啊,我怎麼解決?」肖飛煩躁地大吸了一口奶茶后,皺了皺眉,拿起奶茶看了下,「這也太甜了吧,都齁了。」

「是你的口太苦了。」簡老師不以為然,「那你跟我說說為什麼不想用三平的錢?」

肖飛想了想,抬眼看著簡老師,「你剛到家那會兒,你不是也在鬧嗎?你為什麼鬧?」

簡老師怔了一下,他偏著頭思考了一會兒,「你突然這麼問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你……就很複雜,很矛盾吧?我爸把我領回去的時候,我已經十一二歲了。我是絕對不會再想回到那個大院兒里了,但我爸那兒,我又不太願意待著。說實話,我爸和我在那個時候,壓根就誰也不認識誰,兩個陌生人突然要待在同一個屋子裡頭了,誰能適應啊?以前經常和我爸鬧,經常吵著吵著就大吼了一句你以為你是誰啊?真的,這句話殺傷力百分百,我爸臉色都變了。但吵完了,我爸還是給我做飯,給我洗衣服,送我去上學。就很矛盾,非常矛盾。我明知道這人不是愛我的,他卻用行動來迷惑我,就我覺得他虛偽,也覺得自己虛偽。」

肖飛用雙手捂著臉,聲音悶悶的,「就是這個感覺……」

簡老師一把拉下他的手,眯起眼睛,看著他,「你也跟三平鬧啊?」

「能鬧嗎?」肖飛急了,音量不自覺地往上飆,但很快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壓低了聲音,「她這個情況,怎麼鬧?」

「在她還不是這個情況的時候,你也沒鬧吧?」

「她的情況就沒好過。」肖飛越說越鬱悶,「領我回去的時候,她老公剛離開沒多久。正常人都不得有個緩衝期?再加上在之前我就在其他親戚家轉來轉去的,白眼閑話啥的聽遍了,三平說是把我給正式領養了,不讓我到處飄了,但總歸是……你懂的。我是不敢鬧,我也沒……」肖飛說不下去了。

「你也沒那個膽量去鬧,是吧?」簡老師接過話頭,嘆了口氣,「好不容易有個人告訴你,你可以穩定下來了,你就開始害怕再回到以前那種生活。所以是也好,不是也好,你心裡再怎麼覺得彆扭,都不敢發泄出來。」

肖飛不說話,閉著眼睛又吸了一大口奶茶。

「不是甜嗎?你慢點喝,喝奶茶咋還喝出了喝酒的感覺。」簡老師樂了。

「你別幸災樂禍啊。」肖飛白了他一眼。

「你別想著上了大學后就不聯繫這邊了。」簡老師樂完了,突然語重心長了起來,「沒必要對她這麼偏激和苛刻,誰都是一樣的,你覺得彆扭,她也一定覺得彆扭。但最初肯定都是出於好意。要不是,就為了填補空虛,她養個寵物不比養個人省心省事多了?所以說啊……」簡老師認真看著肖飛,「你可以去糾結,這很正常,我也經歷過這個階段,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不知道為什麼就和一個無緣無故的人扯上了關係。但怎麼可能真的存在什麼無緣無故?有的事情,可以深究,但有的事情,就沒必要揪著不放了。她對你付出了這麼多,你要是受之有愧,你再對她好不就行了?」

「今天這事兒,」肖飛和簡老師走回家的時候,肖飛看著來往的車流,轉過頭對簡老師說道,「我還真是第一次跟人說。」

「正常的。」簡老師見怪不怪,「你找我,就是覺得我和你一樣,同類人,聊這個能聊出點什麼。要是跟路意和余雲他們聊,他們能接收到一半你的意思都算不錯了。」

「這是對的,有啥事不要憋著。該找誰就找誰,聊也好,罵也好,鬧也好,別憋著,也別自己亂搗鼓。你今天去醫院看看三平?」肖飛還在低著頭聽著簡老師說話,冷不丁聽到三平名字的時候,他抬起頭看著簡老師。

「找她,好好聊聊啊。好不容易湊一起的緣分,別浪費和辜負了。你不首先走出第一步,你咋知道以後會怎麼樣?別什麼事情都想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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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鍋熱咖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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