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穿越
李浩霍地驚醒,睜開了雙眼。
他的視線沒有焦點,腦殼裡思緒紛雜,而耳畔疾勁的馬蹄聲,鼻子里由腳臭、劣質煙草、高度烈酒混雜而成的酸澀氣味,更是加重了這一重混亂。
「我在哪?」
「我記得,凌晨兩點多時我在趕稿碼字,後來胸口一疼,發生了什麼?」
「這是救護車嗎?不,是一輛……馬車?」
「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馬車?」
……
李浩滿腦袋黑人問號,雙臂垂在身側,手指無意識地輕捻屁股下方的絲絨坐墊,視線漸漸聚焦。
無數新的記憶湧入腦海!
「等等,我是——李維?斯坦辛格?」李浩眉頭緊蹙,手背抵住額頭,表情扭曲。
意識中,屬於另個一人的記憶紛至沓來,充塞他的腦殼,令他的腦漿近乎沸騰!
李維?斯坦辛格,「聖詠家族」斯坦辛格碩果僅存的獨苗,幾年前,一場異教徒的襲擊奪走了少年的父母,也給他留下一道不可磨滅的「褻瀆聖痕」。
念頭閃爍間,李浩摸了摸心口處,有凹凸不平的滾燙觸感傳來,像是某種烙印。
異教徒?
褻瀆聖痕?
自己是……穿越了?
畢竟是作家——半吊子寫手也是作家——李浩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回過味來,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為什麼是我?我的事業才剛剛起步!」他咬牙咒罵,滿腔委屈、憤懣、不甘,心態炸裂。
從一名撲街寫手入行,自己奮鬥了整整三年,鐵杵磨成針,媳婦熬成婆,才熬成一名——嗯——資深撲街。
呃,好吧,好像,事態也沒那麼糟糕。
一番內心爭鬥后,李浩平靜下來,他心裡清楚,任何憤怒和自艾的情緒都於事無補,只會平添煩惱。
既來之,則安之吧……
「現在開始,我就是李維?斯坦辛格。」他深深呼吸,暗中自我催眠,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
李浩,不,李維抬起腦袋,望向座位對面的人,那腳臭、劣質煙草和高度烈酒等惡臭味道的發源地。
那是一名紅光滿面的老者,圓臉、眯眼、大嘴、酒槽鼻,尤為引人注目的,則是那個油光鋥亮的大光頭。他身著麻布短衫,齒間叼著石楠木煙斗,右手握鐵盒酒壺,煙斗中煙霧瀰漫,他竟還能一心二用,抽煙的間隙,猛灌上幾口烈酒。
嗝~~
一個響亮酒嗝,讓整座車廂充斥著「正宗」的酸爽。
「這……」李維嘴角抽搐,心中生出無力。
這位老者名為凱恩?潘尼沃斯,不是他的親屬,也不是管家或廚子,而是聖詠家族的守護騎士!
守護騎士?
「除了腦袋光溜溜不能燙頭,簡直是郭老師的外形,於老師的愛好。」李維用食指搓了搓鼻下,徒勞地抵禦著生化攻擊,「就這個樣子,怎麼混成守護騎士的?」
在原主人的記憶中,正是這位老者隻身殺入數百異教徒中,救下了被送上祭壇的自己。
「當時『我』還在襁褓之中,或許,只是美化的記憶?」李維暗中猜測,「人的記憶也是會騙人的……」
「李維少爺,還在擔心么?」胖老頭凱恩已酩酊大醉,但也覺察到對面少年的凝視,笑著伸手去拍對方右肩,「有我在,你放,放,嗝……」
他想說「放心」,但那個長長酒嗝,讓這個保證的說服力大減。
李維嘆了口氣,滿臉寫著「放棄治療」。
凱恩訕訕地收手,又道:「放心,舊神只是蛀蟲,褻瀆聖痕也只是名氣大點,一次聖洗就能解除所有後患。」
「褻瀆聖痕?」李維面無表情,心中則是又將這個詞咀嚼了一遍,「什麼鬼玩意?」
……
「客人,已經到了。」
馬車停下,車夫刻意壓低的聲音傳來,語氣中帶著虔誠。
兩人當即下車。
「什麼?這麼點路程,要十五個銅幣?我的天,你怎麼不去搶劫?在神殿面前,你怎麼還一身銅臭?」
……
凱恩和車夫討價還價,李維下車后,則身體僵直,獃獃地抬頭仰望。
一座神殿!
巨大殿堂聳立,高峻巨杉為柱,連天爬山虎為簾,水仙、鳶尾花、紫羅蘭、風鈴草等植物點綴其間,相互簇擁圍裹,構成了殿堂的巨大主體。
和風徐來,送來月桂、薄荷、迷迭香以及種種不知名的香味,李維貪婪地吸了一口,和臭烘烘的車廂相較,他只覺到了天國。
「樹宮。」
不知何時,凱恩已講完了價,又囑咐車夫原地等候,這才湊了過來。
李維點點頭,些許記憶浮了上來。
樹宮,「雲端之城」克勞頓的四大神殿之一,供奉著神靈「叢林先驅」。
「少爺,請跟在我身後。」凱恩招了招手,他腰桿挺直,表情嚴肅得近乎莊嚴。
李維呆了呆,不知為何,他隱約感覺到一種類似「靈魂威壓」的東西。
凱恩深吸一口氣,雙拳握緊,在胸前重重合擊。
一道金色光柱自他身上亮起,直貫星空深處,漫天群星似乎被擊落,無數道星光沿光柱墜落,流星四下紛飛,璀璨而瑰麗。
光柱中央,凱恩一字一頓道:「碎星者,異端追獵者,聖詠血脈守護人,凱恩?潘尼沃斯,求見綠之大主教。」
聲音像是龍吼,在曠野中反覆回蕩,震得李維耳膜發麻。
「我去,深藏不露啊……」李維滿臉駭然,腦中近乎空白,「碎星者?異端追獵者?這,這些都是什麼?」
隨著聲音回蕩,樹宮中央,鬱鬱蔥蔥的爬山虎向兩側分開,緊接著,無數朵雪白茉莉漸次盛放,勾勒出一道花之軌跡,河水般蜿蜒而下,一直蔓延到凱恩腳下。
「茉莉階梯。」凱恩回頭微笑,咧嘴露出被煙熏得昏黃的牙齒,「這是樹宮中次等規格的歡迎儀式,我們已經成功了一大半。」
李維點點頭,兩人沿階而上。
樹宮內的兩側,飄浮螢火為燈,一位位護殿騎士衛戍左右,而在盡頭處,李維終於看到了那位綠之主教。
他身材高大,頭戴灰色鹿角,面部塗抹著墨綠油彩,身著千葉長袍,手中是一根長長的乾枯樹枝,通體散發著蒼老而野性的氣象。
綠之主教的背後是一座巨大的牡鹿雕像,其左右鹿角上懸挂著一紅一綠兩彎新月,前蹄高高揚起,踢踏群星,神聖、典雅、至高無上。
李維低頭致禮,搜刮著記憶:「蒼白牡鹿,叢林先驅的化身。」
「讚美綠色!」凱恩滿面笑容,在胸前做了個祈禱手勢,深深鞠躬道,「也感謝您,慷慨的綠之主教,感謝您的盛情相邀。」
「讚美綠色!」李維緊隨其後,也照樣子行禮。
「且不說你的強大實力,僅『異端追獵者』這個稱號,就值得上茉莉階梯。」綠之主教微笑,說話則很直接,「凱恩先生,你深夜拜訪樹宮,是需要吾神的幫助么?」
「不是我,是我家少爺,他需要先驅的指引……」凱恩面露悲切,語氣哀怨,「他的靈魂和血肉被邪惡的舊神污染,種下了褻瀆聖痕,需要神之聖洗來洗刷這層罪愆。」
「聖洗?」綠之主教身軀一震,樹杖輕磕地面,「凱恩先生,即使對吾主來說,一場聖洗也需付出巨大神恩……世界是公平的,你願意付出什麼,來換取一場聖洗?」
「我願奉獻自己,成為樹宮的護殿騎士。」凱恩指著心口,神情堅毅,「聽說,近來吾主榮光之下,竟有『裂胸者』肆虐,我也願意親自前往討伐。」
李維神情大變。
他可是知道,護殿騎士意味著什麼。那意味著,凱恩會將自己的生命和餘下時光都奉獻給這座樹宮。
李維還從未想過,眼前這位老者為了治療他,竟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綠之主教明顯有些意動,頓了頓后,為保險起見,又問了一句:「我冒昧問一下,那道褻瀆聖痕屬於哪一位舊神?」
「坎索恩。」
……
「干他娘,老子願意當這護殿騎士,已經是大大的屈尊了!」
「一群沒腦袋的白痴,膽小怯弱的蠢豬,近親結婚的低能兒,只會飼弄花草的娘娘腔,和鹿媾和的野蠻人……」
……
馬車裡,凱恩連聲咒罵著,滿嘴污言穢語,連烈酒也堵不住他的嗓子。
在罵人方面,他怕是堪稱百科全書了。
李維陷入沉吟,神情複雜。
這還是他第一個在一個人的臉上,看到了川劇變臉般的劇烈變化,連深色塗料都遮掩不來。何況,那個人還是一位神殿的大主教!
「坎索恩?」李維念著這個發音晦澀的單詞,心頭無比沉重。
凱恩罵了一陣,也緩過神來,安慰道:「李維少爺,沒關係,咱們的選擇還很多。」
「下一站是哪?」李維問道。
「輝煌殿堂。」
……
輝煌殿堂名副其實,神聖,恢弘,且金碧輝煌,無聲地訴說著神之威嚴。殿堂巨大,石柱巍峨,穹頂高遠,每一塊石頭都大得驚人,截面卻無比光滑,石頭間沒有一絲縫隙,超越人的想象。
「神跡么?」李維訝然低呼。
「狗屁的神跡!」凱恩顯然不敬神祇,壓低聲音道,「聽說,輝煌教堂是建立在一座古老遺迹上,殿堂主體跟永恆聖光沒有一個銅子的關係。」
他再次上前,還是同樣做派,又一次驚動了整座金色殿堂。
……
光明主教年輕得過分,看模樣才二十齣頭,但披上金色華服,手握光明權杖,通體散發的聖潔、超然、光明的意味,令人難以直視。
「坎索恩?」光明主教沉思著,沒有直接回絕,「想洗刷祂的褻瀆聖痕,得需要至高聖洗,你能回報給吾主什麼?」
「我的拳頭,還有我的生命。」凱恩指著心口,嚴正發誓道,「我願成為護殿騎士,伺奉……」
「還不夠!」光明主教搖了搖頭,直截了當地打斷對方。
「你想要什麼?」凱恩問道。
「我,不,吾主真正需要的,是你成為一名『溯流者』。」光明主教道。
「溯流者?」凱恩眼睛眯起,面露疑惑。
李維絞盡腦汁,對「溯流者」這個詞,卻沒有任何印象。
光明主教看了李維一眼,似乎不想讓他聽到,嘴巴動了動,聲音只到達了凱恩的耳朵。
「什麼?」凱恩側耳傾聽,表情漸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願意么?」光明主教追問,他步步緊逼,並不准備給對方思考的時間。
「成交!」凱恩抿起嘴唇,下定決心,絕然地點了點頭。
……
內殿。
李維一臉迷惘,他還處於混亂之中,搞不清楚狀況。
這筆「買賣」顯然非同小可,居然這麼輕易就敲定了?連細節可都沒談呢!
踏入內殿,光明主教就換了一張臉孔,一身超然聖潔的氣質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慵懶、浮誇甚至有幾分猥瑣。
他赤身裸體,脫得只剩短褲,嘴上哼著俚俗小曲,用光明權杖當棒子敲擊殿內的一尊尊威嚴肅穆的神像,大聲催促道:「都起來,幹活了!」
這幅做派,實在很像那窯子里的老鴇,輪番敲著二樓房門呼喊:「姑娘們,起床接客了!」
「你怎麼……」李維遲疑許久,還是按捺不住迷惑,忍不住詢問。
「對神靈不敬?」光明主教用權杖撓了撓後背,指著心口道,「尊敬是在心裡,而不是在……」
看李維滿臉寫著不信,他聳聳肩,也就懶得裝了:「對,我就是不敬。」
居然——不要臉地承認了?
「嗯?」李維三觀盡碎,驚訝道,「那你怎麼能……」
「你以為,神靈真在乎尊嚴?」光明主教曲起右腿,敲了敲身後的神像,「活了幾萬年的老怪物,情感早就泯滅,在乎個屁的尊嚴!誰能幫祂做事,祂就青睞誰!」
李維點頭贊同,也不多問,並不准備深究。
他今天經歷的怪事太多了,腦袋還處於混亂之中,已經有些麻木了。
「聖洗的流程清楚么?」光明主教問了一句,催促道,「脫吧!」
「脫衣服?」李維倒不意外,既然有個「洗」字,脫衣服也很正常。
「不用全脫,脫褲子就行。」光明主教道。
「褲子?」李維心生警惕,謹慎起見,問了一句,「脫褲子幹什麼?」
「這都不知道么?」光明主教搖搖頭,懶洋洋道,「凡輝煌殿堂的聖洗,都以割禮開始,已示切去污濁,通體潔凈。」
「割禮?」李維大驚,心中湧起不妙的感覺,「割,割哪裡?」
「一點不重要的皮膚而已……」光明主教用眼神示意一下,笑眯眯道。
……
內殿外。
殿門左右,兩名護殿騎士歪著身體,正偷偷向內張望。
他們清楚看到,殿內的少年垂頭,向下看了看后,臉上浮現由駭然、驚懼、憤怒等情緒糅雜而成扭曲表情,接著所有表情擰成一股毅然決然,他像草叢間的蚱蜢般一躍而起,向著殿門飛奔!
少年的身後,光明主教依舊一臉陽光燦爛,權杖直直下落,杖尾輕敲大地。
咚!
敲擊聲像是一道指令,內殿大門轟然合上,將滿臉絕望的少年關在裡面。
「嗯,算上今年,我已當值十九年整,見過的聖洗超過三百次,」一名護殿騎士笑容滿面,一臉泡澡般的舒坦,「但這一幕,我總也看不厭。」
兩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