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五章 混入
要沒靖遠候夫人意欲同鎮國公府議親這回事,楊珊娘的感嘆也不過是小娘子少年時一時的善感,好似看見枝頭的花開得燦爛,雖然採摘不著,看兩眼,嘆息一回,回頭也就丟開了。便是試圖議親的事叫楊珊娘知道了,更曉得林氏回絕得一絲餘地也不留,這便叫楊珊娘委屈不甘。
而這份委屈不甘在曉得林氏曾試圖為傅章說定蔣苓時轉成了憤懣:蔣氏三娘,樣樣與她爭!
自此,楊珊娘深恨蔣苓,所以才有那回陷害,不想蔣苓詭計多端,不但沒算計成她,反被算計了去,在諸夫人娘子們面前丟盡了臉,壞了名聲。
楊珊娘不但不以為是她有過錯在前,反認為左右蔣苓已有了妨克的名聲,多背一樣又能如何?偏要來害她,實在的氣量狹小,刻薄狠毒。
有了這些前情,楊珊娘固然怨恨丈夫涼薄暴躁,舅姑刻薄不慈,可對蔣苓的埋怨也更上一層。認定要不是蔣苓壞了她名聲,她何至於與這樣一個癱子成婚。他的種種不幸,始作俑者是蔣苓才對!
永定候一家子拋下楊珊娘自家回老家去,雖然丟失了嫁妝中許多首飾細軟,可好在陪嫁的田地商鋪尚在,上頭又沒了管束,楊珊娘的日子反而好過起來,只消不想起蔣苓,楊珊娘的日子可以說過得十分順意。
這份順意在高暢進京后化為了烏有,永定候府叫高暢奪了去,楊珊娘作為前永定候世子夫人叫掃地出門,連著嫁妝也沒能收回。丈夫姑舅早走得無影無蹤,自家阿娘也扶著阿爹的靈柩回鄉,不在京中。從前的靖遠候府雖然留有看守的管事,可楊珊娘埋怨她阿娘將她嫁給永定候世子那個殘疾,賭氣不肯回去。旁的親友處都自身難保,也不肯收留她,可憐楊珊娘竟是無處容身,只能寄住在庵堂。
庵堂的日子難過,晨起清掃院落,挑水撿柴,尼僧們做功課時還要在一旁聽課,午膳倒是能吃飽,可無油無鹽的兩樣青菜配個雜糧飯,哪裡經得起勞作,常不到晚飯時就能餓了。
出家人晚飯用得早,申時就開飯,且吃得稀飯饅頭,再配點庵堂自家做的醬菜,還不等做完晚課就能餓了,日子可說十分清苦,可到底頭頂有瓦,四周有牆,睡覺有床,楊珊娘也就安心住下。
過得數月,尼僧們曉得楊珊娘寫得一筆好字,便請她抄經,好舍與施主們。一本經書,薄些的幾十個銅錢,厚些的百十來個,這點銅錢楊珊娘從前再瞧不上,她打賞下人比這些多,可如今倒是進項了,便是住廟裡吃住不用花錢,可總不能身邊一文沒有。
這樣的安靜的日子直過到了高暢兵敗,從前的魏國公如今的魏王日後的大魏天子率大軍進京,楊珊娘彷彿從夢中驚醒:蔣氏三娘要做公主了。公主呀,女子中頂舒適暢意的身份,皇后王妃還要賢名呢,公主卻好肆意,丈夫不敢管束她,姑舅不敢拿捏她,只消不謀反,想如何便如何,何等的痛快。可她呢?潦倒到要替尼僧們抄經轉些銅錢。
憑什麼!她只不服。
楊珊娘再坐不住,問尼僧們討要了名帖,揣著這兩年攢下的銀子下了山。
她也不知下山做甚,不過是在山上呆不住。哪想下山後就聽說蔣氏皇朝那些新貴們在採買僕人。聽見這事,楊珊娘就動了心。固然蔣苓有她公主府,可這十幾年來,宮中屢屢出事,只怕沒多少人能派出來呢。她讀書解字,又有尼僧們作保,謀一個粗使婆子的位置還謀不到嗎?
不想楊珊娘想得倒是有理,偏夏侯齊等忠臣進言,道是,雖然依照歷朝歷代的慣例公主們應有自家府邸,不用隨夫居住,可現時情形不同。幾位公主的丈夫都是因戰功而得爵位。有爵位便有相應府邸,而公主再有公主府,難道讓公主與駙馬們分居嗎?還是讓幾位侯爺拋下侯府不理,住到公主府去?公主便是住進侯府又如何?難道幾位駙馬還敢不恭敬伺候嗎?
蔣璋也覺得這話有理,又叫了兒子們來問,沒人不同意的,因此蔣芳蔣茜蔣苓蔣茉四位公主不建公主府,一律隨丈夫居住。
沒了公主府,蔣璋目前除了一個側妃,也只有幾個侍妾,後宮稀少,也不用許多宮人伺候,是以內務局不在遴選民女民婦,楊珊娘一番計算落空,正是失望的時候,忽然聽說蔣苓的駙馬益陽候的侯府採買粗使的僕婦。
從前的永定候府成了益陽候府,楊珊娘對蔣苓的嫉恨再剋制不住,將身邊所有銀錢都摸了出來,尋了個道婆,做了兩個詛咒蔣苓的人偶。她倒也聰明,曉得那道婆要曉得蔣苓真實身份的話再不能做法,是以瞞得滴水不漏,甚至連名字都不敢告訴道婆。
道婆也不想做這些缺德事,可看著那婦人放在她面前的銀錢,十幾兩銀子是小數,值錢的是那對金鐲子,拿在手上就是沉甸甸的,怕要好幾兩,再折成銀子,怕不要上百。
左右這黑心的婦人拿來的八字不全,也無有被咒人的名姓,咒法未必能靈驗,所以也就應了。為著怕咒術不靈,那婦人來尋她算賬,又特特解釋了回,道是名姓不全,八字不全,施法困難,她原是不想借的,無如看她心誠,所以才勉強為之,不過怕是得許多日子才能有效果,若是埋在被詛咒的人身邊附近,效果還能快些。
楊珊娘聽說,便揣著尼僧們的保書投身進了益陽候府。進益陽候府,她倒也沒立刻動作,而是老老實實做了半個月的工,管事娘子都誇她靈巧了,才以回去看看幾個尼僧為由告假出去。
管事媳婦不知楊珊娘打算,一口答應。
楊珊娘出了益陽候府,先去瞧了瞧幾個尼僧,再將將她藏下的兩個盒子取出,有討了幾樣素點心,用點心遮蓋把木盒遮蓋了,這才回城。
過城門時,守城的軍士看是楊珊娘是個樣貌秀麗的婦人,身量又極瘦,頗有些我見猶憐的動人,便不捨得為難她,只在她身上略翻一翻,便放了她進城。
楊珊娘回益陽候,客客氣氣地將包袱打開了給門房看,,又送了兩樣點心與他們,是以那兩隻盛了詛咒人偶順利地被楊珊娘帶進了府。
因益陽候府從前是永定候府,後來的主人也不知是喜歡還是旁的緣故,竟是一點沒動,是以楊珊娘熟知路徑,曉得走哪裡必定要遇上護衛,躲哪裡護衛瞧不見,趁著人不防備,將兩個盒子分別埋下。因蔣苓是公主,是石秀嫡妻,正房上院自然是她的,是以第一個絹偶就藏在正房的院子里。
哪想,埋下去不過一月有餘,益陽候就奇思妙想地想在正房的院子里立箭靶,還將木盒挖了出來。
楊珊娘起先極怕,怕真相泄露,自己就活不成,偏就是怕甚來甚,不獨兩個盒子都被挖了出來,這笑眯眯的侯府長史也像看破真情一樣,要將她送給石秀。
石秀的凶名就是楊珊娘在庵堂里聽過,因他武力超群,作戰勇武,以訛傳訛的就叫人說成了是個樣貌醜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她倒是深信不疑,不然一介村夫哪能做得將軍元帥,封成侯爵呢?必是悍不畏死的莽夫。所以聽見長史要將她送到石秀面前,楊珊娘心下驚怕,險些站不住,可轉念一想,石秀即是這樣的惡人,蔣三娘的日子怕也不好過呢,倒又鎮定起來。
再說,看天色已晚,益陽候也辛苦了一日,審問幾個婦人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的。所以長史便將楊珊娘等幾個可疑的婦人都關進了柴房,預備明日詳細審問。不想石秀當時便要提人來問。這倒不是石秀性急,這樣的事總是早些了結的好,焉知除了已經尋到的兩個人偶之外,楊氏沒再埋第三個,第四個呢?
長史得了吩咐,只能將人提出來,帶至園中,其餘丫鬟僕婦小廝管事等一概等在一旁,這也是個殺威的意思。又因著蔣苓不在,益陽候里也沒個當家做主的人,可偌大一個益陽候府總不能沒人打理,僕婦不用到主家身邊伺候,所以路總管代為採買了十幾個,如今她採買的人很可能出了岔子,所以不用石秀招呼,一樣到園子里來聽發落。
石秀大馬金刀坐下,先將跪在面前的幾人一個個看過。
長史面目算得上溫雅,說話的聲氣也從容,就是惱怒也帶著些和緩,這是做人副手從屬的慣例,是以就是被他逼著問也不怎麼怕他。可石秀就是只穿一件深青色常服坐著,面上也不怒不笑,只消一眼掃過來,就叫人心顫。楊珊娘不由將身子縮得更小些,只求上天保佑,石秀先去問別人。
上天也果然垂憐,石秀把目光落在了跪在第二個的那個婦人身上。
那婦人年歲瞧著要比楊珊娘還小些,麵皮雪白,烏黑油亮的頭髮也梳得一絲不亂,便是跪在那裡,腰桿也挺得筆直。這樣的人怎麼能甘心做僕婦呢?所以瞧了陸管事一眼。
不等石秀說話,陸管事已撲到在地:「小人糊塗!小人眼瞎!小人看這華氏乾淨利落,說話做事也有規矩,以為能服侍好郡主,這才買了她,並不知道她包藏禍心呀。」
華氏瞥了眼陸管事,面上有些冷笑,「是奴婢面目醜陋礙了貴人的眼么?還是奴婢愚鈍粗魯不能做事么?就為奴婢整齊了些,就成陸管事口中的包藏禍心,奴婢也冤了些。」
石秀不意她說話這樣剛烈,都好說咄咄逼人,更覺著這樣的人心高氣傲,必然不肯久居人下,左右家裡不少個人使,且三娘與劉氏兩個還有的官司打,這樣的人要再放在府里,便是惹禍的根苗,便有意將她打發出去。
只是打發出去前,總要曉得她到底是什麼來歷,人偶和她有沒有關係,因此便問:「你是哪裡人,從前在哪家服侍。」
華氏回道:「回侯爺的話,奴婢華氏,在前朝建康大長公主跟前服侍過,若是郡主在,大約還認得奴婢。」
聽見這句,石秀的心便放了一半,這婦人看著也是個精明的,絕不能撒這樣一見三娘就能揭破的謊。她既自稱華氏,那就不能是楊氏了。
若是真是前朝大長公主跟前服侍過的,自然知道貴人們的規矩,三娘使起來也稱心。想到這裡,石秀便叫人先將華氏帶下,等蔣苓回府再做計較。而後復又看向眾人,又會是哪個?
長史這才來到石秀面前,將手遙遙向楊珊娘一點,輕聲道:「這位楊氏,與她同住的僕婦舉發,夜裡曾出去過幾回,道是解手。「
石秀聽說,慢慢將眼移過來,落在楊珊娘身上。
楊珊娘聽說石秀兇惡名頭時的害怕與現在叫她看了眼的害怕全不可同日而語。
聽說名頭的兇惡不過是傳言是故事,又隔著對蔣苓的怨恨,所以反而有「你便是父兄了得好叫你有公主做,可你丈夫兇惡呢」的隱秘快意,這時叫石秀淡淡看一眼,咽喉處像是叫人扼住了一般,額角冷汗涔涔而下。
不用再問了,十有八玖是她。石秀一點楊珊娘,「將她拎過來。」
還不等楊珊娘懇求討饒,就有甲士大步過來,提住她后領,輕鬆一拎,拎出人群,在石秀面前的地上一擲,又喝:「跪好了。」
到了這個時候,什麼「一般是人,不過你有個好爹好兄長,就叫你做公主,我做民婦,上天也太不公平了些!左右我這一世人也沒了指望,不若一塊兒死!」的念頭已飛到了九霄雲外,抖抖篩篩地跪好,啞著聲音道:「我,我,奴婢楊氏見過益陽候。」
石秀又看了眼楊珊娘,看她臉色嚇得蠟黃的模樣,忽然有些好笑,就問:「我有件事不大明白,要問你?」
石秀忽然和氣起來。若是蔣苓劉麗華在此,就曉得這是已將楊珊娘看成了死人。一個死人便是罪惡滔天又怎麼樣呢?跟個死人治氣,純是蠢的。
可楊珊娘哪裡知道石秀脾性,看他忽然和氣,還要請教她問題,雖不至於認為石秀以為她楚楚可憐動了憐憫之心,也以為石秀是講道理的人,不會胡亂髮作,倒是升起線指望來,小心地答:「奴婢,奴婢愚鈍,不知侯爺要問什麼?」
石秀十指交叉在腹前,目光在楊珊娘的脖頸處轉了轉,「你為甚不冒個姓氏?」就這樣大喇喇地說姓楊,是覺得人認不得她呢,還是怕人認不得她?
楊珊娘嘆一口氣,還有些委屈地道:「奴婢的夫家刻薄寡情,拋得奴婢一個在京,家產又叫人佔了,無處存身,只能投奔慈航庵。在師太們面前便是說的姓楊。後來聖上進京,奴婢想謀個差事,請師太們做的保書。」
石秀哈哈哈大笑,「原來如此,怪道人想不明白。」說了又點長史,令他將兩隻盒子放在楊珊娘面前,「這兩樣東西你可認得?」
怎麼不認得!上頭有些字還是她親手寫的呢!可怎麼敢認,真要認了,還能活得成嗎?她死便死了,蔣氏三娘倒能好端端活著,也要叫人不平了!
楊珊娘福至心靈。做個害怕的模樣,往後縮了縮,「奴婢不曉得這是甚,好怕人。」
這話說得,其餘幾個婦人還罷了,石秀先笑了,長史也禁不住臉帶笑容,就連自稱與蔣苓有舊因而被帶到一旁的華氏,這樣穩重的人也禁不住翹了翹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