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六章 不定
石秀笑得撐頭,怪道會摸進府來行巫蠱事呢,實在是蠢的。要不蠢就該知道,巫蠱詛咒不過是騙術,真做個人兒寫上八字,拿繡花針扎一紮就能叫人死,旁的不說,他家岳丈大人就沒命在。要知道蔣璋出身是魏國公嫡長子,日後要承爵的,自是落地就有記錄,請封世子時又要核查一回,梁朝皇帝還能沒有他的八字?還拿不著他貼身衣物?早能做法要了岳丈的性命,哪裡還會有大魏的天下呢?
更何況,巫蠱人偶的模樣擺在眼前,除了孩童不懂,是個人就該知道,她竟還能做出受驚樣子來問是甚,這不是不打自招是什麼。蠢成這樣也太不容易了些,怨不得恨了三娘,蠢人大約都是怪人家太聰明的。
楊珊娘聽見石秀笑,雖然不知他笑得甚,也曉得笑的不是好意,想了想,又描補道:「這紅紅的可是血么?哪個人往偶人上塗血,不吉利呢。」
石秀又大笑幾聲,問爬起來不久的陸管事:「她賣的是甚契?」
陸管事膽子小,腦子倒是清楚的,聽完石秀問話,當時就回道:「回侯爺,賣的是活契,定了十年。」
石秀聽說,嘖了聲,似乎無限惋惜的模樣,「拿著我名帖,將這婦人與兩個人偶一同送到萬年縣去,依律處置。」
一聲依律處置,彷彿霹靂一般劈在楊珊娘頭頂,再如何,她也是正正經經的貴女出身,打小兒也是女先生教著,怎麼不知道巫蠱在十惡不赦,便是蔣璋登基,慣例的大赦天下也赦不到行巫蠱的人頭上。
到了這時,什麼拉著蔣苓一塊兒死的念頭早被楊珊娘不知道丟哪裡去了,膝行著往石秀面前撲,一面哭道:「不是我,真不是我!您別抓了我,倒放了真要害三娘的人去。」
還不等石秀開口,長史已經叱喝道:「郡主的名諱也是你叫的嗎?還不捆了堵了嘴拖下去!」后一句話是向幾個武士說的。
武士們上來剛將楊珊娘按到,繩子還沒捆到她身上,到了這是,楊珊娘早忘了該自稱奴婢,滿口的你我起來:「侯爺,你不能捆我,我還有話說呢。」
石秀哪裡願聽個蠢貨啰嗦,把手一擺,才要起身,楊珊娘已叫道:「事關蔣氏從前,,你也不聽嗎?」
只這一句就叫石秀站住了腳,目光一下落在楊珊娘身上。楊珊娘看石秀站住,便曉得他不是漠不關心,更道:「我的話,可不能當著這些人說。」
到了這時,石秀倒是分不出這婦人是真蠢還是假蠢了,略想一想道是::「送去前將她舌頭割了。」依舊往裡去了。
將舌頭割了這一句彷如晴天霹靂一樣落下,直打得楊珊娘幾乎動彈不得,到武士們將她按到捆了,又要往她口中塞麻核才回過神來,到了這時候楊珊娘反而聰明起來,咯咯笑道道:「不想英雄的益陽候也是懦夫。」下頭的話,俱被麻核堵在了口中。
在場的長史、陸管事與華氏都是聞一知二的聰明人,曉得楊珊娘的話里大有含義。是益陽候對平陽郡主全心信賴,駁斥楊氏胡言亂語再割她舌頭也來得及。益陽候不但要割她舌頭,還一句辯駁沒有,這反而是怕她說出甚不好的來,才要了她的舌頭!
這毒婦!自家要死了還要來害人!他們這些人都聽見看這句要命的話,日後益陽候與郡主有甚爭執矛盾,他們這幾個決計要倒霉!相到這,幾人對楊珊娘格外痛恨,陸管事膽小,只會點著楊珊娘嘆息,道「我當日收容你,許你投靠,是看你可憐,你就這樣報答我嗎?毒婦!毒婦!」
長史比陸管事兇狠許多,雙手攏著袖子走過來,在楊珊娘身前身後轉了兩圈,又把腳踢一踢她的軟肋:「我活了這些年,倒是頭一回見你這樣損人不利己的毒婦,蠢貨!」說了退後兩步,是以武士過來,「照侯爺吩咐料理罷。莫叫她死了,還要送官呢。」
楊珊娘自知必死,可死前還要割舌頭,便是做鬼也是個說不了話的鬼,這才驚怕後悔起來,想要掙扎,又怎麼掙扎得過這些行刑的老手,只看彎道寒光一閃,就是一道血注飈出。行刑的武士又把一把藥粉往楊珊娘口中一塞,血流頓緩,饒是如此,楊珊娘也早疼得暈了過去。
這一暈,怎麼被長史拎到萬年縣,長史又是怎麼和萬年縣交割,兩個說了些什麼話,她一概不知道,只曉得等醒來時已身在大牢中,雖然口中不再出血了,可也說不得話,連著叫嚷也出不來甚,待要尋死也免得受一刀之苦,偏又對自家下不了手;而大牢里飯食粗糲,她口中有傷口,吞咽不下,餓了兩日,瘦得幾乎不成人形,還是看女牢的金婆看她可憐,難得的發善心,熬了粥與她吃,這才緩過來。
巫蠱雖是十惡大罪,因未成,本是個流刑,可詛咒的是蔣苓,自然加重,斷個絞監候也不算重,哪裡曉得,楊珊娘竟是撿了條命回來。
卻是蔣苓聽說了她的作為,反說她與楊珊娘的糾葛說起來都不過是小娘子們賭氣,並不是什麼不死不休的冤讎,楊氏即沒了舌頭,也算得了教訓,就放她一條生路又如何呢?只是死罪可恕,活罪難饒,即是慈航庵的尼僧替她作保,連帶著也有看護教導她的責任,是以令楊珊娘在慈航庵落髮為尼,終身不許出慈航庵一步。
楊珊娘撿了條命回來,已是十分慶幸,再有石秀下令割他舌頭的狠辣,居然老實安分起來,到十四年後去世時,已真真正正是個無欲無求的出家人了,這是旁話,表過不提。
只說石秀這頭驚覺自己聽見楊珊娘叫嚷,立時想到的竟然不是駁斥那蠢婦而是不許她再說話,難道在他心上真以為蔣苓從前有事是不大好叫人知道的嗎?
這個念頭在石秀心上起起落落了幾回,直到二更才迷迷糊糊睡著,眼一閉一張,已是次日。
因石秀身上有差事,便是蔣苓,自今日到京也不好到城外等著,只好將些簡單的事先安排了,看著工匠們都上了手,這才趕到城外,來得已是比蔣存智蔣存禮兄弟們晚上許多。
就看蔣苓懷裡抱著個雪白肥壯的福郎站在蔣存智面前,便是離得遠也能看清蔣苓不時將他胡亂揮動的小手抓在手上,臉上都是笑意,一顆心忽然就落了定,便是從前有什麼,她如今是他娘子,是福郎的阿娘,誰都變不了。
蔣苓正和蔣存智說福郎的淘氣:「,這會子保姆已抱不住他了。我要不是拉過弓,也一樣抱不動。」剛說完,彷彿是為了證明蔣苓說得全對,福郎用儘力氣往外撲。
蔣苓全無防備,正覺得孩子要脫手,就看橫里伸出一雙手來,牢牢接住了福郎,正是遲到的石秀。
福郎一到石秀手裡就十分歡喜,嘴裡咿呀出聲,還伸手去摸石秀鬍子。蔣苓連忙阻止,卻已是遲了,福郎一摸著石秀鬍鬚就一把拽著狠狠一扯,生生揪下好些根鬍鬚來。
蔣苓又是好笑又是氣惱,在福郎手上輕輕一拍,「哪個許你扯你阿爹鬍子!」石秀已伸手攔他,又說:「他還小,不懂事,你不要和她計較。」
蔣苓還帶說甚,就聽身後有個少年人道:「大郎見過阿爹,給阿爹請安。」說了已撩袍跪在地上,結結實實地給石秀磕頭,正是寶郎。
卻是石秀一到,寶郎句曉得了,趕過來見禮,哪曉得正看見福郎去扯石秀鬍鬚,石秀不但不惱,反而歡喜,這一幕瞧在福郎眼裡,真真格外刺心。他同福郎一般大的時候,正同劉麗華流落在民間。
一個孱弱的小娘子拖著個嬰兒,可想而知日子過得如何艱難。莫說扯阿爹鬍子玩了,就是叫阿爹抱一抱他都是奢望。如今,他眼裡心裡只有他那有皇帝外祖父的幼子,哪裡還想得到他們母子。
寶郎就是立志要改過,不再招惹石秀和蔣苓不喜歡,可還是忍不住委屈,又唯恐被人看見他眼中有淚,索性給石秀磕幾個頭,一來好將眼淚掩過去,二則,也是叫這些新晉的鳳子龍孫看看他的孝順。
果然,旁人還罷了,那位有禮王之名的祁王蔣存禮先就道:「這就是寶郎么,倒是個孝順孩子,快起來。」
寶郎還是不起,又做出一副孺慕模樣看著石秀,等石秀伸手來扶了,才一咕嚕站起來,臉上早不見戚容,還端出笑容來,「阿爹你看出我高了些沒有。」一面說一面伸指去摸福郎白白胖胖疊了兩層的下頜。
福郎怕癢,咯咯笑著往石秀懷裡藏,這副兄弟友愛的樣子叫石秀看得十分滿意,更覺得當初壓住劉麗華和寶郎,不許他們和三娘母子爭再明智沒有。
石秀到來,郎舅幾個說過話,又看天色不早,蔣璋怕已是等急了,這才上車的上車,上馬的上馬,整隊進京,而石秀,卻是騎馬而來,坐車而回。他上的自是蔣苓郡主規制的馬車,全沒留意寶郎對他的背影瞧了好幾眼。
只說石秀一進車廂就又將福郎抱在手上,先逗他喊阿爹,又哄他叫阿娘,還問蔣苓福郎如今可還吃奶不,會走路了沒有,會不會叫人云雲。蔣苓一一細細答了。
旁的還罷了,石秀聽見福郎早三個月前就不吃奶了,就有些微詞,與蔣苓道:「福郎他身子弱,人乳又最是滋養,就該叫她多吃些日子,怎地這就斷了,我們家多少乳母用不起。」
蔣苓笑道:「小郎君多大了吃奶,福郎自家也要不好意思的。」說了點點在石秀懷裡不肯安分,掙扎著要看窗外的福郎的小鼻子。
石秀以為自家男子氣概十足,所以叫蔣苓說了這句也不好說她不對,只好做罷。
石秀又想尋些話出來與蔣苓說,可口張了張,又不知道說甚。過得一會才道:「那你呢?」
三個字,含義無窮,也不知他問的是蔣苓的身子好不好;還是問她照拂福郎累不累;更不知道是不是問劉麗華母子如何。
蔣苓心下嘆息一聲,抬眼看著石秀,口角帶些淺笑地道:「都還好。」
這三個字看似將事都概括了進去,可細細想來,卻帶著些心灰意冷。可石秀彷彿半點沒察覺一樣,還笑道:「這就好。」
說了這句,石秀就像打開了話匣子,向蔣苓交代,先說大臣是出自什麼緣故才勸蔣璋不要另賜公主府,請蔣苓不要生氣;又說了益陽候府的來歷;最後將他找了人來正房的院子里立了幾個靶子好方便蔣苓練箭的事也說了。
只是即說到挖正房的院子平出空地,少不得會提起楊珊娘與她那兩個盒子。
世人都是這樣,要自家過得好,不會將從前得罪她的人時時刻刻放在心上,反而是過得不好的那些人,才會把從前的恩怨記得清清楚楚。
在楊珊娘嫉恨蔣苓到恨不得與她同死時,蔣苓連楊珊娘的面目也有些想不起了,把一隻手托在腮邊,一隻手摩挲著福郎的頭,漫不經心地道:「你要不說,我險些記不得她了。她那人也沒甚壞主意,就是有,也做不來,」
說到這裡蔣苓就笑。笑得石秀禁不住將她摩挲福郎的那隻手拉下,握在手裡摩挲:「手段粗顯得很,只怕全沒計算過怎樣全身而退。」
蔣苓往石秀處側了側身,用半邊身體擋住兩人交握的手,「她要想得到,也不會做了,總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哪裡就肯死呢。「
石秀聽見這兩句,心上忽然一動,神使鬼差地把楊珊娘將要被拉下時說的話告訴了蔣苓。
蔣苓聽見石秀問也不問就命人把楊珊娘脫下,心上就是一沉:楊珊娘要說的什麼話?石秀是信了還是半信半疑?
楊珊娘那番語焉不詳的話,格外容易引得人猜測,石秀又不肯駁斥,當時在場的那些人,幾個家僕也就罷了,賣倒的死契,拖這的
蔣苓將目光投到石秀臉上,輕聲道:「她是關在萬年縣么?」
石秀立時明白蔣苓問的那個她是誰,可又不明白做什麼問。那位楊氏是真行了巫蠱事,並不是叫人陷害了,難道是怕萬年縣處置不公嗎?也不盡然,萬年縣是愛趨炎附勢,可如今還有哪家的權柄能超過蔣氏呢?他會向著誰還用問嗎?很不必要再走一回。只他也不是愛啰嗦的人,心上想著,口中卻不問,只道:「那地腌臢,還是不要去了。」
蔣苓一笑,心下卻是一聲嘆息。要說她也不怎麼喜歡楊珊娘,可楊珊娘正是她無憂無慮的那些日子的見證。便是如今,蔣氏一族尊貴無比,可幾個阿兄之間已暗潮洶湧,連著大郎也險些受害。便是身邊這人,藏著什麼心腸也不好說呢,是以對楊珊娘竟是有了一絲憐憫,有意放她一條生路。
石秀哪裡曉得蔣苓心中所想,還當這是蔣苓做了娘以後心地柔軟了,倒是喜歡起來,以為蔣苓能對要暗害她的人都存一點善意,劉氏與寶郎只要要侍她恭謹,自然也能保全性命。
車隊緩緩進城,大道兩邊行人避讓,隱隱約約有人聲彷彿感嘆著世事無常。十多年前狼狽出京的魏國公一家子,再回京已是天下之主,真可謂世事如無常,富貴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