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安好
黃土小道上,太陽打過枝葉在地上投下點點斑駁,兩個一前一後的身影緩緩向前行著。
「你能不能走快些,照你這速度,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到鄰水鎮。」
夢周抹抹頭上虛無的汗,有氣無力道:「我實在走不動了。」
鶴山翻個白眼,往上提提包袱道:「我告訴你,這回別想找什麼偷懶的機會,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你總這麼磨磨唧唧,我們才直到現在還在這破林子里轉悠。」
「那是因為你不辨方向,不然這樣,我在這等著,你找對了路再叫我。」
鶴山啐一口道:「你怎麼不說等我發達了再回來叫你呢。」
「怕是這林子禿了,我也等不到那一天。」夢周說著拍拍鶴山的肩勸慰道:「孩子,做人還是切合些實際的好。」
鶴山甩開夢周的手,輕哼一聲道:「你有這貧嘴的功夫都走出十里地了。」
夢周哀嘆一聲問道:「你到底在宗英書房裡找見什麼了,回來二話不說就要去邊縣,我這個陪走的總該知道些原因吧。」
「是我那個朋友的消息。」
夢周急走兩步猶豫道:「他可還好?」
「或許吧,等到了邊縣找到那個人,他自會告訴我們的。」
夢周嘆口氣,自她幾年前隨鶴山採藥,失足摔下山崖以來,就記憶全無,宛若一張白紙,而以往和鶴山的一點一滴也是一點都尋不得,幸的鶴山不離不棄的照顧她,她才算挺過了那些艱難的日子。
幾月前,鶴山偶然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寥寥幾句,卻直指鶴山多年尋覓不得的那朋友,因此,他們二人才會隨著那信的指示一路行至京城,潛進宗府。
可看著宗府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和前途未卜的路途,夢周總覺心中不安。
日頭西斜,鶴山喝幾口清水,道:「天色不早了,我們再往前走走,先找個避風處歇一晚再走吧。」
身後夢周揉揉腿,上氣不接下氣道:「你總算良心發現了。」
「包袱給我,我再替你背一會,出了林子,你就給我好好走,聽見沒。」
夢周立馬提起精神,扯下包袱塞在鶴山懷裡:「好嘞,給你。」
鶴山無奈的搖搖頭,剛接過包袱,身後就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逐漸擴大,鶴山眉頭一緊,拉過夢周躲在一棵大樹后。
「怎麼了?」
鶴山緊緊盯著發出聲音的方向,道:「天色已暗,這林地又偏僻,忽的出現這麼些人,必有蹊蹺。」
「若他們是像我們一樣,只是趕路人,我們平白躲起來豈不惹人嫌疑。」
「怎麼,你還想出去說清不成,我告訴你,這世間一大半事都是嘴惹得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說,你見過哪個趕路人行事這麼鬼祟。」
幾步外,兵器暗光閃爍,鶴山壓下夢周探究的頭,耳語道:「不想死就安靜呆著。」
幾瞬寂靜之後,忽的一支利箭穿空,沖他們二人躲避之處而來,耳邊通的一聲悶響,夢周僵著脖子扭頭看去,她的左手邊,一個蒙面黑衣人胸口插著一隻羽箭,歪頭躺在地上,眼睛不可置信般的瞪著,已然氣絕。
觸到那雙眼睛,夢周心尖一緊,顫抖的縮回手,不由地嚇出個嗝。
鶴山正想著如何脫身,聽見夢周那聲嗝,立馬扭回頭捂住她的嘴,低聲斥道:「幹什麼,還嫌活的長。」
夢周又打一個嗝,欲哭無淚:「我忍不住啊。」
鶴山有些氣急,塞給她一把匕首,指著後面那條小道,飛快的說道:「我掩護你先往那邊去,紅線為引,鎮口為點,我會順著去找你。記住了嗎?」
夢周點點頭。
樹外,兵器相接,血肉相搏,來往人影晃晃,鶴山推一把她,沉聲道:「走。」
夢周捂住嘴,伏下身子偷走幾步,影子穿梭在樹林中。
跑了一段后,夢周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張望四周,系根紅繩在左側樹上。她等了許久,也不見鶴山,倒是那陣喊殺聲漸近。
她眉頭一皺,正準備提起步子遠離這個是非之地,左前方晃出一個人影,背著個包袱,步伐閑適地直直朝著那陣喊殺聲而去。
夢周猶豫幾瞬,還是沖那個人揮揮手,乞盼他能看見自己的警告,遠離那是非之地。可惜那人好像不止是個耳聾之人,大約連視線也不太好,半點都沒收到她發出的警告。
夢周咬咬牙,撿起塊石頭,沖那人丟過去。
石頭砸在那人的身上,骨碌碌的滾下來,他終於調轉了視線朝夢周看過來。
夢周舒口氣,立馬伸出手比比劃划,讓他調轉方向,先跑為上,可月光下的那個人從看見夢周的那一刻起,就像一個布偶一般,一動不動只盯著她看。
殺戮的血腥氣越來越重,夢周哀嘆一聲,急慌慌的跑幾步,扯起那人就準備跑。沒成想,夢周拽他不得,反被後勁一把扯回來,夢周有些著急:「走啊,你聽不見……」
夢周話還未說完,面前人忽的恍然般,神色一重,一把摟她入懷,移步背過身。
利箭擦過那人的胳膊,打進樹上,羽頭幾下輕顫。
夢周低眼看去,胳膊上的血跡透過那人的白衣,一層層暈開,夢周咬咬唇,扯下頭上的發繩,匆匆系在他的胳膊上,處理過後,夢周拉起他的另一隻胳膊,疾步遠離這處危險之地,這回那人仿若吃虧后驚醒一般,不在執拗在原地,而是乖順的隨著夢周離開。
月色下的樹林,籠罩著一層蒙清,像夢一樣。
不知跑了多久,終於出了那片林子,夢周鬆開那人的胳膊,撫撫胸口順口氣,轉身在身後的大樹上系一根紅繩。
「我看你傷的不輕,不如我們先找個地方處理一下傷口。」
身後人一言不發,夢周疑惑地轉過身,見那人只是目光深深地看著她,夢周低聲嘀咕道:「這人不會真聽不見吧。」
「好」
「嚇我一跳,你聽得見啊。」夢周撫撫胸口,邊說邊往前走去,「那剛剛那麼大陣勢,你還像個冒頭小鬼似的往前闖,真是不要命。」
夢周點點他胳膊上的傷,眉頭輕佻:「看,這就是不聽話的下場,你是個書生吧。」
面前人不說話,夢周肯定的點點頭:「一看你就是個書生,弱不禁風,獃頭獃腦的,好在關鍵時候反應還算及時。不然我們可要叫你害慘了。」
「我們。」那人低聲重複著那兩個字,好像第一次聽見這詞一般。
「是啊。」夢周說著語氣雀躍起來,「看,前面有間小屋,我們去看看。」
隔著柵欄看去,院子里一張石桌在月色下凄凄清清,夢周輕喚兩聲,無人應答,她扭頭囑咐身邊人道:「你先等著,我進去看看。」
夢周說著輕手輕腳推開木門,小心翼翼的踏進院子,四顧無異,她伸手緩緩推開房門,門一開一股灰塵氣撲面而來,夢周被催的往後一退。撞在身後人身上。
夢周扭頭道:「你怎麼進來了,不是讓你在外面等著嗎?」她說著撲閃幾下胳膊,咳嗽幾聲,身側人掏出張帕子遞給她,夢周接過掩在鼻尖。一股冷凝香侵入肺腑,她胸口裡那陣干灰感瞬間消失。
「行了,你身上有傷,我先進去收拾收拾你再進來。」
夢周剛找塊布子擦了凳桌,屋中忽的就亮起一片燭光,她轉頭看去,那個人手裡拿著一個燭台,上面殘留著半根蠟燭,昏黃的燈光里,那個人一身月牙長衣,眉目疏清,眼中仿若含了千言無語、千思百念,讓人一眼深淪。
夢周咳嗽一聲,移開目光,「你受傷就別亂動了,過來坐下。」
那人聞言移步過來,放好燭台。
夢周撩起他的袖子問道:「對了,還沒來得及問,你叫什麼名字?」
「淮之,你呢。」最後兩個字他說的艱澀,眼睛里映著一點遙遙的光。
「夢周。」夢周隨意的說道:「我看你有火點蠟,你那包袱里可裝了傷葯。」
夢周目光隨著包袱主人一動,「沒想到,你這小包袱居然還是個百寶箱。」
暗夜裡,那蠟燭許是壽命將近,火光愈發迷離,他看著面前垂首塗藥的人,心裡汪著的執念、苦妄忽的全部散開,只剩下時光悠長和失而復得。
「我剛叫你,你為什麼不跑。」
「當時,我正在想白天里聽到的那個故事。」
夢周撥撥燭芯,「什麼故事讓你連魂都丟了。」
「關於一隻小狐狸的故事。」
夢周饒有興趣「說來聽聽。」
「很久以前,有隻小狐狸脫離了家群,流落在外。有一天,它外出覓食的時候受了傷,被一個獵人撿回家,剛開始這個獵人只想利用它尋找它的親人朋友,後來慢慢地,這個獵人喜歡上了這隻小狐狸,發現自己不能沒有它,而這隻小狐狸也習慣了獵人的生活方式,它們就相依為命,一起生活。有一次獵人和小狐狸外出時遇到了危險,小狐狸為保護獵人沖了出去,不幸被壞人抓住,獵人很難過,答應小狐狸一定會救它出去,可惜,獵人讓小狐狸等的時間太久了,小狐狸滿心失望,等獵人到的時候,小狐狸已不見蹤跡。」
「嘖,這小狐狸還挺有脾性。」
「如果你是那隻小狐狸,你會回來嗎?」
窗外一片暗雲壓在月亮上,黑沉沉的。
桌上一簇火苗被風抖得顫顫巍巍,終於在長久的安靜后噗閃個火星,落入黑暗。
「會啊。」
月色重新流淌入室,捲起點點亮光。
夢周蓋上藥膏,抬起頭,眸光清亮:「仇還沒報,我可捨不得走。」
見面前人愣怔著表情,夢周笑道:「平日里,沒人惹我我都要造點麻煩出來給別人,更別提若是有人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我定是要有一還百的,所以,若我是那隻小狐狸,定不會放過那個壞人。」
「我知道。」
「至於那個獵人,若因果未結,必有緣再見。」
房內傳來一聲輕笑,驅散一身寒肅。
夢周提提眉毛,語調輕揚:「笑什麼。」
「我找到那個答案了。」
夢周很得意:「怎麼樣,是不是很佩服我。一語點醒你這個夢中人。」
那道聲音融入月色:「是,一直都是。」
夜深,窗口幾聲輕扣。
「王爺,卑職打探過了,前面……」
「我找到她了。」
三七霎時消聲,片刻后,他眼中濕意上涌。
璟溶凸自念道:「可她好像不記得我了,不記得過往的一切。」
「王爺,不管清徽姑娘經歷了什麼,她總會想起來您對她的情誼的。」
璟溶垂下眼,語中寥落,「忘了也好。」至少忘了那聲對不起的答案是沒關係,是釋然的互不相欠。
璟溶側身,看向床上那道身影,「還好,她還願意回來。」
三七道:「王爺,既然清徽姑娘已經找到,屬下是否安排您回府。」
「不用,我會看著辦。只是這一事,是時候去好好查查了。」
看見璟溶面上寒氣上涌,三七一怔,垂首道:「是,卑職這就著手去辦。」
院門外,三七身影融入暗林。璟溶關上窗,走進床邊,床上人髮絲四散,面容恬靜,呼吸綿長。他伸手拔開夢周臉上的髮絲,額角那一道傷就這麼毫無徵兆的落在他眼裡。
璟溶手指輕輕撫摸過那道傷痕,心裡忽然像粹了冰一樣無力。如果你想起來了一切,會不會後悔遇見我,又會不會決心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