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前世番外(三):除夕
第一次見到池家那個小姑娘,是在回京第二日。
那天清晨,宮門剛開,齊國公便匆匆而至,不過兩刻鐘就離開了。
他離開后,李儼從麗正殿走出,在殿前停留片刻,下了台階,向西面太極宮走去。
沒有乘坐步輦。
深冬冷如肅殺。
行走時,聽著自己麻木枯燥的腳步聲,一下一下敲在心頭,說不出什麼滋味。
齊國公找他,並沒有如他意料地提起池長庭,而是沖著太子妃而來。
江南失利,他需要藉助一些外力鞏固東宮聲望,比如聯姻。
太子妃的人選是早就默認的,只等明年春天謝氏女出孝下詔。
齊國公找他商量的是側妃人選。
名單也擬好了,五擇其二。
每一個都是精挑細選的名門貴女,他也知無不妥當,可不知為何,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他原想說「國公與諸卿議來便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孤再想想」。
此刻,他就在想,只是還沒想到從哪裡開始想。
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前方地上,磚石間黑黢黢不見一絲草色。
草色。
他下意識地回憶春草萌發時的模樣,卻幾乎記不起那種嬌嫩欲滴、令人心頭怦然的顏色。
「池姑娘,這邊請——」
李儼腳步倏然一收,下意識屏住呼吸,隨後聽見一聲極輕極輕的「嗯」,如同雲出山岫,雨織柳前,風一吹即散,人卻怎麼也無法揮去。
他似是凝在了原處,一動不動。
彷彿等了許久,又彷彿只是一瞬,終於見到她走進了視線中。
白衣,素肌,青絲,墨眉,素凈得像是水墨畫里飄出的人兒,也隨時都能飄走似的。
她沒有應宮人的話,只是低頭垂眸地跟隨著,更沒有發現有人在看她。
一直都沒有發現。
人漸漸走遠,遠到再也看不見。
李儼忽然覺得遺憾,若是能看一看她的眼睛就好了……
……
宮裡偶遇是真的湊巧。
她一個正守孝的女孩兒原本是不會出門的,只是因池長庭救太子有功,被追封為吳縣伯,她才進宮代父謝恩。
李儼想,遇得這樣巧,可見他與這個小姑娘是有些緣分的,便是沖著這點緣分,他也該多照顧幾分這名可憐的孤女,何況她父親的死還與他有關。
日後新安有的,他也必然給她一份,將她視作親妹妹一般,代她死去的父親照顧她一生一世。
他既這麼想了,很快便行動起來。
總是年底忙碌,還是抽空查了一下自己的私庫,回憶曾經送過親妹妹們什麼。
這麼一回憶,才發現自己送妹妹們的物件十分單一,除了絲帛珠寶,還是絲帛珠寶。
這些顯然不適合現在的她。
李儼只好讓人將選中的先鎖起來,打算等三年後那姑娘出孝了再送給她。
但是適合現在送的,他卻一直選不定。
近侍馮安終於看不下去了:「殿下要挑什麼?奴為殿下參謀一二?」
李儼張了張嘴,卻又搖頭。
公主們的禮物就是馮安準備的,不行。
一個人埋頭挑了許久,才挑中一塊涼玉——
「殿下……這季節……送涼玉不合適吧?」馮安小心翼翼地問。
李儼僵了僵,若無其事點頭:「收到那邊箱子里。」
最終挑了幾張雪白的狐皮,讓人趕製成氅衣,算了算,也只來得及年後再送給她。
李儼想著,等過完年,將池長府的官職也擢升一下,等調令下來,他便親自去一趟池家,順便將白狐氅當眾賜給她。
須得讓人知道,池長庭雖然不在了,池家在他眼裡仍舊是不一樣的。
這番思量在他心裡過了好幾遍,然而還沒等到實施,他便再次見到了她——
素白的帳,素白的枕,哪怕屋裡燒著炭,也顯得冷。
她躺在床上,眼睛閉得很緊,睫毛顫個不停,幾乎沒有半分血色的嘴唇小幅度地張張合合,似乎在囈語著什麼。
可他離得太遠,聽不清。
他已經從除夕宮宴衝到了她的閨房內,衝到了她的病榻前,可還是離得太遠。
「池長府!」他緊緊盯著她的面容,幾乎是咬著牙擠出這三個字。
在他身後,池家人跪了一地。
池長府「咚咚」磕了兩個響頭,惶恐而沉痛:「微臣沒有照顧好侄女,微臣愧對兄弟,微臣有罪!」
認罪太快,讓李儼一團怒火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更加難受。
他原以為她到了京城會好一些,畢竟池長府是她的親伯父,還有兄長和姐姐陪伴,不會再舉目無親。
誰想不過短短五日,人就成這樣了。
除夕之夜,病倒在床卻無人問津,連請醫的要求都被家僕擋回。
若不是那個名中帶「夏」的婢女發狠衝出池宅尋到顏家求助,她會怎麼樣?
「池姑娘哀毀傷心……不服京城水土,又受了寒——」
「可有大礙?」李儼打斷御醫的話。
「退了燒便無事,此後慢慢將養即可。」
如果退不了燒呢?
李儼沒有問,只道:「藥方擬來!」
御醫施禮退至一旁寫藥方。
李儼將目光挪回床上。
她彷彿覺得冷,渾身都在發顫,嘴唇仍舊似有囈語。
他不自覺朝她再邁近一步,未曾多想,下意識抬手試了試她的額溫。
他的手覆上她額頭的一瞬,她突然停止了囈語,眼皮動了動,彷彿要睜開眼。
李儼驀地屏住呼吸,甚至忘了將手收回。
然而她的眼皮只掙扎著抬了一下,又無力垂下,嘴唇忽地一癟,溢出一聲委屈至極的嗚咽。
「爹爹……」
他聽到她的小聲哭泣,也看到淚水漣漣,從她眼角不斷湧出,將他一點一點淹沒……
……
太子從除夕宮宴上退席,這件事小不了。
他回到宮中便去向皇帝請罪。
「池長庭的女兒,想必姿色不俗吧?」皇帝笑得淡淡,看不出喜怒。
李儼想張口解釋,不知為何,竟找不到說辭。
這一幕看在皇帝眼裡,就像是被說中了心事一般。
他笑了兩聲,道:「去了躺江南,別的沒見長,倒是學會玩風弄月了。」
李儼沉默片刻,道:「池長庭是為救兒臣而死。」
皇帝嗤笑道:「你是君,他是臣。」
李儼不語。
皇帝叩了叩手邊的玉如意,漫不經心問道:「那你打算怎麼?」
李儼掀起袍角下跪,伏地叩首,道:「兒臣想請池長庭之女為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