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現實 是 折磨人的(4)
三月的北京還是冰冷的,它颳風,下雪,下冷雨,馮滿超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覺得自己是一條孤寂的魚,沒有同伴,沒有方向,沒有溫暖,他獃獃的看著那些高樓,覺得它們和自己一樣孤獨。
沒有人能夠給馮滿超一份工作,他看起來明顯還是一個孩子,臉上寫滿了稚嫩,身形瘦弱,沒有人敢雇傭一個童工,每個老闆心裡都有一個計算器,它們反覆權衡著利益與風險之間的差別,不管怎樣它們都不打算做賠本的買賣。馮滿超的臉上有意無意的總是掛著冷淡的笑,讓人覺得他是狂野之中的一棵樹,無法與其他人親近,他沒有藤蔓的特質,讓人覺得他生來就應該是孤獨的,他很難找到同類。
身無分文的時候馮滿超睡過地下通道,他看著那些從他身旁匆匆經過的人們,他們大都穿著好看的衣服,有花朵一般的面容,但他們不看他,偶爾看一眼也是躲避與蔑視的眼神,他睡過公園的長椅,寒冷時,他用力裹緊自己單薄的衣衫好讓自己不被凍死在這擁擠而無情的城市。不管怎樣,他都不願意低頭,他沒有給父母打過一個電話,他的倔強讓他無法去乞求另一個人,哪怕是自己的親人。
歷經一月有餘,馮滿超從市內兜兜轉轉來到郊區,他對一處建築工地的包工頭說我不要工資,我幹活后你只要給我飯吃就好了,包工頭用冷冽的眼神注視了他好一段時間才慢悠悠的說:「你這麼瘦,能幹的動活么」,包工頭那輕慢的眼神盯得他渾身難受,然而他只有隱忍,他回答說:「我會努力幹活的,你先觀察幾天,如果你覺得實在不行,我就走」,包工頭又盯了他好久,又慢悠悠的說:「好吧」,馮滿超才開始了他離開學校之後的第一份工作。
馮滿超每天跟著一位四川男子搬運磚頭、沙子,他像機械一樣的運轉,他的手上很快就起了水泡,然而他不能停下,稍有懈怠,包工頭便會開始謾罵,那位四川男子看著馮滿超可憐,想要為他辯解幾舉,然而他張了張嘴卻沒有話講出來,他害怕包工頭會將自己同馮滿超一塊驅離工地。馮滿超眼裡含著淚水繼續搬運磚頭、砂石,他的心裡滿是屈辱感,然而他無可奈何,生活就是這樣殘酷,容不得你有悲憫的時間,你沒有力量的時候,你沒辦法同他抗爭,否則你只有重塑自身。
馮滿超喊四川男子為師傅,師傅矮而黑,像來自地下的精壯煤塊,他的眼神平和,生活的壓迫使得他放棄了抗爭。師傅說自己家在綿陽的一個小鎮,他的三個子女都在上學,一個上高二,一個上初三,一個上初一,他們每周都需要生活費,自己一刻都不敢懈怠,稍有懈怠,生活的齒輪就會將自己壓成血肉模糊的一塊,妻子在另一個工地為工友們做飯,他們兩人一刻也不敢停。馮滿超聽著師傅的話語,他心裡很難過,他覺得有一把鋸子正在鋸著他的心,他想流淚,但他用力忍住了。師傅只有說起幾個孩子的時候是高興的,他說自己再苦再累都能忍受,只要三個孩子好好學習,身體健康,他就有力氣干更多的活。其他時間他大體都沉默著,任何話題都引不起他的興趣,同一塊烈日暴晒下的磚頭。
工地的生活單調而枯燥,工友們除了沉默的幹活,也只是在休息時間說說家長里短的話題,除此之外也說些帶顏色的段子,這是他們打發無聊時光的慣用手段,大多數時間馮滿超也插不上什麼話,他就躺在暗處看天上的星星,看月亮,看雲彩,那個時候他就會想起季平安,他想象著季平安在那一刻一定在用功的讀書,想到這裡,他的心裡稍微有了些安慰。有時他也會後悔自己的決定,但他不想回頭,他不想收回自己剛剛跨出的腳步,他的骨子裡彷彿生來沒有妥協的基因。他沒有給季平安寫信,雖然很想寫,但他忍住沒有寫,他沒有給家裡打電話,他害怕這些,他覺得孤獨只能自己忍受。
開始乾的很吃力,幹完一天活之後馮滿超覺得渾身酸痛,他對這種日子一度絕望,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忍耐力在提高,他的肌肉開始變得結實,烈日將他曬得黝黑,他覺得自己與師傅有些相像了,師傅與他倒是慢慢變得親近起來,只是兩人之間依舊寡言,不過相處起來倒也輕鬆,使馮滿超感覺日子沒有像先前那樣難捱了。每個人都會度過自己人生中最孤獨無援的日子,一旦挺過去了,你就會看到光與溫暖。包工頭看到馮滿超幹活很賣力,也開始給他發較少的工資,在拿到第一份工資的時候馮滿超找了一個無人的角落無法抑制的失聲痛哭起來。情感總要找到合適的宣洩渠道,眼淚總是比一個人更了解他自身。
季平安很多時候喜歡一個人靜靜的看著窗外,他看著梧桐樹挺拔的枝幹,他的內心卻愈發孤獨,他看著操場上嬉笑打鬧的同學,他就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馮滿超,馮滿超以前陪伴自己的那些日子無比鮮活的從心底蓬勃生長。他能想象到馮滿超處境的艱難,他始終關注著與北京相關的所有東西,自從馮滿超走後,他看北京的天氣預報,他想知道馮滿超的冷與暖,他看北京的新聞,他想穿透空間給馮滿超帶去問候,他亦理解馮滿超不給他寫信。他也沒有給馮滿超寫信,幾次拿起筆他又猶豫著放下了,他知道馮滿超不需要憐憫與打擾。他們彼此默默對視,然後故意眼神交錯,彷彿彼此不曾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