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度劫
平安度劫
看到左衛軍,方正面上的笑容簡直要開出朵花來:「韓將軍!本官在此恭候多時啦!」
左衛軍統領韓錚不苟言笑,方正卻不心為意,兀自好心地提點道:「這成國公府的娘們個個是瘋子,敢拔刀砍人!韓將軍您可得小心著點兒啊!」
韓錚只面無表情道:「奉陛下旨,封禁成國公府,叩門,叫他們出來接旨。」
方正眼中簡直興奮得要放出光來。
朱紅大門緩緩打開,裡邊只站著一排素白身影,只有老人和孩子,甚至還有一個在榻上重重包裹著的產婦和嬰兒。
國公夫人看到門外左衛軍軍容整肅,銀甲成濤、戈立如林,竟沒有半分受驚,而是平靜行了一禮道:「老婦接旨。」
韓錚道:「奉陛下與尚書台之令,封禁成國公府,以候敕令!」
到得此時,國公夫人終於心內大定,知道一切確如她那六兒媳所料:「遵旨。」
方正隱約看到大軍之外圍觀的魏京百姓,揚聲道:「嘿,真是好一位成國公,仗著自己位高爵貴,竟剛愎自用好大喜功至此,枉顧亭州百姓生死!可憐那些追隨他的兵士們,家中尚有妻兒老母,竟這般葬送……嘖,你們成國公府竟還有顏面占著這武成坊,魏京百姓若知曉,一人一口唾沫怕都要淹了你們!」
方正言辭尖刻,句句攻擊,將最髒的污水拚命往成國公府潑。
成國公陸平是怎麼樣的人,戎馬生涯近四十載,幾乎將一生都貢獻給了大魏,從北狄手中解救出了無數中原百姓,年近花甲依舊不辭艱險巡視苦寒邊塞,只為將北狄攔在關外……大魏能和平至今,成國公必是第一功臣。
大魏百姓,人人尊他為軍中之神,豈容方正這樣的小人這般污衊?!
按方正的設想,成國公府的人此時定會爆跳如雷地來和他拚命,來吧,來吧,要的就是這個!奉了旨卻心存怨懟,罪上加罪!
即使一邊旁聽的韓錚,都難免皺眉。同為武將,即使少有交集,成國公的為人他也是敬佩的,實在覺得方正這番話刺耳至極。
方正卻只看著他們,眼中隱帶險惡期盼。
只可惜,方正遇到的成國府里,有一個岳欣然。
因此,面對這番辱罵,國公府連阿金阿和這般的小孩子都是面色冷靜,看著方正像在看個傻叉(六嬸嬸方才早就叮囑了,這個姓方的說什麼都是為了要他們生氣,所以,才不能叫笨蛋得逞)。
岳欣然瞥了方正一眼,然後開口道:「方大人,我們府上現在只有孤兒寡母,您是廷尉署官員,我們不敢與您爭辯。」
方正一怔,等等,不對!這小娘一直鋒利如刀,此時為何說話這般柔和起來?
這和想像的不一樣!
然後,國公夫人上前朝韓錚道:「老婦另有一事相求。」
國公夫人顫顫地捧出一個金盤,盤中所盛,為一品夫人的誥命禮服、冊書、玉章,沈氏和陳氏亦各自奉上金盤。
然後,岳欣然領著雙目通紅的部曲,抬出一丈有餘的一物,那赫然是上皇手書『成國公府』四字的牌匾!
國公夫人猛然劇烈咳嗽起來,然後,她推開苗氏吃力地道:「昔日陸府得蒙上皇、陛下厚澤,然今拙夫失地誤國,有負聖恩……這身誥命連同其餘的聖上恩賜,陸府上下實是無顏生受……
老婦亦知,此舉難抵拙夫罪狀之萬一,實是痛悔難當,一切罪狀,自有聖上裁斷,縱是奪爵除府滿門抄斬,陸府上下甘願領受。但能令陛下息怒,諸公意平,百姓得安,陸府上下的性命又有何惜。」
然後國公夫人,不,應該稱之為陸老夫人花氏了,她顫顫地跪下,向著中宮的方向三叩首,重孝荊釵,半白頭髮在寒風中刺痛多少人的雙目。
她的身後,一片重孝的婦人幼童,齊齊扣首。
眼前這一幕早已經遠遠超過方正的想像,他茫然看著跪倒在地的陸府婦孺,沒有怨恨沒有咒罵,那樣神情平靜……甚至可以說是無怨無悔,難道他們陸氏真的忠心於陛下到這般田地,即使抄家滅族亦絕無怨尤?!
他只知道定是哪裡不對,這一切,與他的期盼、與大人所料全然不同!
花氏喘息著道:「老婦將『悔罪書』已然寫好,還請韓將軍一併代為上達……」
方正大叫一聲:「韓將軍,千萬不要!這其中必定有詐!」
一個冷毅的聲音道:「好。」
方正愕然轉頭,一直沉默的韓錚,竟一口答應了!
左衛軍統領,帝王心腹的韓錚!
不知為何,明明已經領著左衛軍將成國公府團團包圍,方正卻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他隱約有種恐懼,大事不妙了!
他強硬地道:「韓將軍,你只是奉令封禁成國公府,如何能遞書信?這豈非違令?」
韓錚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我自會向陛下回稟。」
方正急了:「你?!」
便在此時,一騎忽從武成坊外而來,腰懸廷尉署之符,左衛軍查驗後放行,對方直奔到方正耳畔說了些什麼。
然後方正站直身子,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陸府婦孺,朝韓錚笑道:「韓將軍既然想有這等惻隱之心,那便去吧。只是,我提醒將軍一句,驃騎將軍沈石擔上書彈劾成國公!武將中,已有不少附議的……現下朝議已經結束,如何抉擇,還請韓將軍自行決定吧。」
沈石擔,那是成國公陸平一手提拔起來的大將,他自幼喪父,成國公待他幾如親子,他的妹妹都嫁到了成國公府,在這等關頭,連他都上書彈劾……
可想而知,如今朝堂之上,竟連武將們都不肯站出來回護成國公了嗎?曾幾何時,成國公在武將中是幾如天人一般的存在啊!
英雄身後,竟這般凄涼。
韓錚一揮馬鞭,座騎便飛速踏出了武成坊,後面自有兵士接過了岳府奉上之物飛快跟上。
方成冷哼一聲:「不識時務!」
然後,再看向成國公府滿身重孝趴伏在地的婦孺們,他幾乎要仰天長笑,大計得定!成國公府將是過眼煙雲,斬草除根已成定局……她們要怪,便怪成國公執拗過頭、太不識抬舉吧!
金鑾寶殿上,景耀帝聽著底下御史與咨議大夫的辯駁,聽了一個早上,他漸漸開始不耐,安國公才往前線而去,戰報頗頻,他還有許多事需要處置,譬如成國公身後留下來的兵權交割……
他便出聲道:「好了,此事暫時到此為止……」
咨議大夫激動地道:「陛下!盛奉林駐守亭州十三載,沒有功勞亦有苦勞,亭州之失,盛奉林也竭力駐守,殉職任上,罪不至於禍及家人,若天下人知了,該會如何看陛下……」
立時便有十數人出列響應,他們還要再說,景耀帝怒道:「怎麼,你們還要教朕如何做人不成?」
咨議大夫登時撲通跪倒在地,景耀帝怒道:「拖下去!著,亭州刺史盛奉林失地誤國,抄家夷族!」
金鑾殿上登時一寂。
這一幕令定國公這等老臣都不由心驚,陛下親政以來,威嚴日熾啊……還好昨日收到成國公府的書信,今日摁了下來,沒有貿然開口辯護,否則當真不好說結局,可接下來,若要議成國公之罪可如何才能保全他的家人?
便在此時,驃騎將軍沈石擔出列:「臣有本要奏。」
景耀帝面如寒霜,自齒間吐出一個字:「說。」
沈石擔面色如恆:「臣請彈劾成國公,失地誤國,應除爵奪府,滿門抄斬!」
朝堂諸人看向沈石擔,個個目瞪口呆,沈石擔瘋了吧!成國公對他提攜之恩,人人皆知,他落井下石……縱能分得些什麼好處,可名聲還要不要!
景耀帝面孔幾不可見地一松,卻只沉聲斥道:「成國公與爾近父子之誼,你這般彈劾,有失仁厚!」
只是有失仁厚嗎?幾位站在最前列的大佬心中微微一動,再看向沈石擔,便自以為明白了對方的心思,原來對方是想向陛下示好嗎?是了,成國公不在,投向陛下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定國公等一眾武將,俱是一臉的難以置信。
隨即,沈石擔之後,竟有數位成國公提拔的武將出列,紛紛附議。
幾叫人不敢相信,他們要彈劾的,可是軍中昔日之神!
景耀帝的神情越見鬆弛。
便在此時,韓錚殿外求見,待看到成國公夫人的禮服、玉章……還有那面成國公府的匾額,景耀帝開口道:「成國公這許多年來為大魏辛勞,縱使此次失地誤國,亦可抵消部分,成國公夫人也一把年紀了吧,喪夫喪兒還能如此深明大義,確是不易……」
哼,你們方才不是想指責朕不仁義么?朕便藉機仁義給你們看!
直到此時,定國公懸著的心才漸漸歸了原處,然後,他情不自禁悄悄瞥向沈石擔,心中疑惑:這小子神來一筆,到底是有心落井下石誤打誤撞救了成國公一家。還是背後有高人指點,將帝王心術摸了個透徹明晰?
然而無論如何,自今日起,沈石擔便與他們這些老派將軍劃清了界限,這個問題,恐怕也很難有機會問出口了……
定國公只知,如果對方背後真有那麼一個神人,他心中嘆了口氣,罷了,怎麼可能呢?十五年啦,朝堂上再沒有見過那樣的風采。
聖旨傳來:「陛下敕令,成國公失地誤國,著除爵奪府,欽此!」
花氏神情平靜:「陸府領旨,謝陛下聖恩!」
方正再難掩眉宇間的大喜過望,一切如他所料!
不過,除爵奪府,自是要收回成國公的金印、冊書、一應禮服,還要收回成國公府的牌匾,但現在,成國公之物已經隨他消失在邊關,自然是沒有的,成國公府的牌匾,那花氏已經自己交回了。
方正不由向中官追問:「陛下還有旁的吩咐嗎?」比如抄家、籍沒、下獄、問斬等等,不再是成國公府,便是陸府,和陸府剩下這些人,總該有個說法兒吧,若有此等裁決,必是用得上他們廷尉府的!嘿,這成國公府,他是闖定了!
在方正的期盼中,中官又道:「陛下聖諭,國公之過,非是老夫人之失。朕憐花氏孤老年高,特許保留夫人之位,余者皆為婦孺,赦之。又,雖已除府,此物不可再懸,既是上皇手書,陸府自可留存,以全故人之念。」
然後,中官將那寫著「成國公府」的牌匾連同花氏的一品誥命禮服、冊書一併奉還。
左衛軍中傳來呼哨口令,如來時那般,整齊劃一踏著沉重的步伐緩緩離去。
到得此時,趴伏在地的花氏、苗氏、陳氏、梁氏等皆是情不自禁身軀顫抖,熱淚盈眶:「多謝陛下,聖恩浩蕩!」
陸府……終是平安度了此劫!所有剩下的人,一個不少!
眾人上前一齊扶起花氏,岳欣然冷目看向震驚到六神無主的方正:「方大人,你還想將陸府滿門抄斬嗎?」
方正此時正在發懵,他真的不知道,為何會突然這般,分明、分明先前這斬草除根之計一直進展順遂……怎麼怎麼陛下會突然寬赦?
難道韓錚能左右陛下至此?
岳欣然這番問話,失神算計中的方正竟一時未能反應:「啊?」
岳欣然嘆氣道:「我知道陸府此次開罪了方大人,還望您寬容則個。如今陸府已經再無爵位,只剩下這些老弱婦孺,還請方大人高抬貴手。」
說完,她竟結結實實朝方正一禮。
方正是真的蒙了,待他反應過來,周遭所有中官、軍士的眼神時,他背心已經被冷汗濕透,有這小娘子一番話,豈非陛下那裡也會記上一筆,若是陸府上下有什麼意外……都會記到他的頭上?!
方正雙目一翻,竟氣得直直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