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三娘子
「善良」的三娘子
或許是因為真的將岳欣然視為天人,阿田開始向岳嬤嬤學習如何做一個合格的侍婢,當然,其中亦有她不必再忙活掃灑之事的緣故。
如今岳府之中,岳欣然一應所需之物,只有加分量、增規格,早早送到遂初院來,還十分殷勤地詢問三娘子需不需要添置衣服首飾等等。
賬冊自然是再沒有了,倒是各式糧食價目竟每日特特抄了送來。
對這種轉變,岳欣然覺得好笑便不再理會,數日間,她只埋頭將遂初院中剩下的書冊整理完畢,然後開始著手將這些箱籠打包了。
這一日,岳嬤嬤領了阿田來遂初院,本想說一說貼身服侍之事,大家閨秀,斷沒有侍婢與小娘子還要隔著院門的道理。
卻忽聽門板被拍得震天響,一個驚惶的聲音叫道:「三娘子!三娘子!」
這聲音令岳嬤嬤與阿田十分吃驚:這不是宋嬤嬤么?聲音這般驚惶,有什麼事竟這般急要來找三娘子?
岳欣然心中推測:看來,她那叔父打探到確切消息了。
待阿田打開院門,宋嬤嬤驚慌失措地直奔到岳欣然面前:「大事不好了!使君與夫人吵起來了!夫人命我來請三娘子速速過去!」
岳嬤嬤擋在岳欣然身前道:「使君與夫人吵起來,三娘子身為後輩如何好去?豈不失禮?」
一聽便不是什麼好事,三娘子還是不要摻和為好。早先岳夫人待三娘子如何,可還歷歷在目。
宋嬤嬤乃是岳夫人的心腹,忠心無疑,此時事情急切,一看遂初院這情狀,她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聲淚俱下:「三娘子,先前那些記賬刁難俱是老奴豬油蒙心,背著夫人所為!夫人還有四娘子現下可全指著三娘子你拉扯了呀!只要能幫了夫人這次,是殺是剮老奴聽憑處置!」
阿田哪裡見過這種陣仗,登時連連後退,岳嬤嬤卻是怒從心起,一把揪起她:「你這老奴好膽!竟敢脅迫三娘子不成!」
宋嬤嬤登時哭嚎起來:「夫人和四娘子眼下真真是全指著三娘子……」
岳欣然只微微欠身道:「萬當不起宋嬤嬤這般說,」她頓了頓:「既是叔母遣了嬤嬤來,長輩有命,我自當前往。」
岳嬤嬤情急:「三娘子!」
能叫宋嬤嬤這老奴情急如此,可見正院形勢必如水火!那可是岳使君與岳夫人之爭,且這老奴始終不肯吐露,必是事關重大,矛盾又到了絕難相容之境,夾在這二人之間,三娘子去了如何能好!
岳欣然卻自有行事的準則:「您放心,我有數的。」
岳府與國公府這樁親事,她既然插了手,自然是要收尾的,善始還需善終。
宋嬤嬤直是感激涕零,一路在前推門打簾,引著岳欣然到了正院,甫一邁步進去,便聽得岳夫人凄厲的哭喊:「……你這是要逼我們母女去死!」
岳峭的聲音冷硬無比:「事便已至此……」
岳夫人大哭一聲:「你怎麼能這般狠心!那也是你的女兒!她牙牙學語第一聲叫的是『阿父』,你看看她如今出落得如花似玉,這樣大好的年華,你如何狠得下這心!」
岳欣然進門看到的,便是岳夫人全無夫人形象地追打岳峭,他一邊避讓一邊怒極大吼:「那你叫我怎麼辦?!如今滿朝皆知陸家父子生死難料,現下毀約……滿魏京都會說我岳峭是個見利忘義落井下石的小人!將來如何為官!岳府如何做人!大郎他們還要不要出仕!昂?!」
岳夫人鬢髮散亂地怔在當地,淚水撲簌簌而下,除了一個女兒,她還有三個兒子呀……她登時心如刀絞,再難成聲。
岳欣然走進來,岳夫人卻忽然想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衝過來拽住她衣袖:「阿然你這般聰明!你定然有主意的是不是!你叔父、你叔父非要將我的阿四嫁過去啊嗚嗚嗚嗚……」
岳欣然卻是不緊不慢,向岳峭與岳夫人見了禮,才向岳峭詢問道:「朝會上有消息了?」
岳峭在侄女面前難掩狼狽,還是低聲道:「這些時日我本已打探出消息,本想私下同國公府商議退親之事……未曾料想,今日陛下突發明旨,北狄扣邊,亭關失守,成國公父子生死不知……令安國公率大軍馳援。」
雖然明面上說是「生死不知」,但岳峭已經打探到隱約消息,成國公父子多半凶多吉少,旨意上這樣講,一是怕動搖軍心,二是未找到完整屍身。
至於安國公馳援……此事竟絲絲扣扣與岳欣然所料分毫不差!
岳夫人目中流露最後一絲希望吳哀求:「阿然,阿然你定會有計策的是不是?」
岳峭看著身量都未完全長成的侄女,不知為何,狼狽更甚:「你莫要胡攪蠻纏!當初婚期既已定下,現下又是這般局面,你逼著阿然又能如何!下月,阿四是定要嫁過去的!」
岳夫人一怔,然後竟跪倒在地、掩面大哭:「我苦命的阿四,難道要叫她一生孤苦伶仃,沒個人可依靠……」
外面傳來下人驚惶的呼喊:「……怎不服侍在四娘子身旁?!」
岳夫人回過神來,連聲爬起來叫道:「快別叫她聽了去……」
卻是四娘子的侍婢驚恐來稟:「使君,夫人,四娘子方才懸了白綾尋短見了!」
岳夫人兩眼一翻,直直昏了過去。
出了這樣的大事,主心骨又昏了,岳府登時七顛八倒亂作一鍋粥,妻女同時倒下,岳使君亦是一團亂麻,顧了這個顧那個,又因為眼前這局面皆是因他的決定而起,倍添煩亂。
好在四娘子那侍婢雖被支開,中途又轉了回去,這才發現得及時,救轉了四娘子一條命來。
岳夫人只是憂懼攻心,悠悠醒轉過來,知道四娘子沒事,硬撐著到了四娘子床前,用力拍打她的肩膀:「養你這麼大!你便是這般來短我壽的么!」
然後岳夫人伏身失聲大哭起來,四娘子任由岳夫人如何,只是默默盯著賬頂,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看著女兒脖頸上那刺目的紫紅勒痕,岳使君心中酸澀且無奈,岳夫人亦漸漸止了哭聲,一家人竟一時寂然無言。
岳使君艱難的開口道:「阿四,你莫要這般,家中養你到現在……」岳夫人哭聲更凄厲,岳峭說不下去,只轉而道:」將來你幾個阿兄必會一直記得你。」
四娘子眼珠轉過來,定定盯著岳峭,那是什麼樣的眼神,無盡的背叛痛苦與壓抑絕望猶如最後一點火星,徹底熄滅,只剩空洞的灰燼。
岳峭再也受不住的身形搖晃起來:「那你要我們如何做!搭上全家聲名不要,只為了你一個人嗎!沒有岳府又何來你!」
四娘子眼神空洞,好像靈魂已經不在這裡了。
默默跟在後面的岳欣然這才開口道:「可否讓我與四妹妹說上一說?」
屋子裡登時全然沉寂下來。
岳欣然卻有閑暇打量這間屋子,朝南向,屋外花草繁茂,離主院並不遠,屋中布置俱是精緻華美,可見岳峙夫婦對這唯一的女兒確是十分憐愛珍重。
只是,那是在沒有與整個岳府的利益發生衝突之前。
自打在主院偷聽過父母爭吵之後,四娘子再沒有哪個時刻像現在深切地意識到,她自己的幸福原來在整個岳府的前途面前什麼也不是。
岳欣然好奇地問道:「成國公世子回不來,你也許嫁過去就要守寡了……你是因為這個,才要想不開?」
四娘子不說話。
岳欣然也沒想她回答,語氣中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感嘆:「你居然寧願去死,都不願意守寡!」
四娘子仰望帳頂的眼神,突然充滿了不應該在這個年紀體會到的憤恨與痛楚。
岳欣然只看著她,托著下巴邊思索邊道:「其實,我倒是覺得守寡很不錯啊。有個守寡的名義,不用向長輩立規矩受什麼挑剔磋磨,又不必去處理亂七八糟的后宅事情,不用冒生命危險去幹什麼傳宗接代的活計,更不必仰仗另一個很難確定品性能力的男人的臉色行事……
再說了,你自己有嫁妝、夫家還得供養,一生不必依賴任何人你都能自由自在衣食無憂。」
財務自由,關起門來誰也不用理會,過著腐朽墮落的封建階級生活,這是多少現代宅人夢寐以求的生活啊!
再說了,有錢在手,如果真的覺得寂寞了,手段隱蔽點,找個小鮮肉不是分分鐘的事嗎?還根本沒有古代婚姻帶來的那麼多麻煩,多美的事兒啊。
對於守寡這樣可怕的事,岳欣然語氣中居然全是讚歎,岳峭夫婦已經聽得傻住。
古往今來,守寡一事誰人不是避之如蛇蠍,原來還有這麼多好處嗎?!
岳峭夫婦都快真的相信而後心動了,然後才反應過來,這分明是岳欣然騙他們家阿四的話吧!
這這這人聰明,難道連編瞎話都能編得這麼玄乎?差點連他們都相信守寡很好了……
四娘子聽得張開了嘴巴,而後眼神一定,忽地抬起了上半身,用力將自己的頭向床柱上撞去,她此時渾身無力,只將額頭上撞出紅印,並不致命,但那決絕的姿態已經是最好的回答:
你休想騙我!若是為我父母來做說客,這便是我的答案……我寧願去死!
岳欣然搖了搖頭,認真問道:「你真的,寧願去死也不願嫁到成國公府守寡?」
四娘子瞪大了眼睛,顯然堅持自己的答案。
岳欣然再次認真地勸說:「守寡真的不錯的,你不再考慮一下嗎?」
四娘子恨恨地再次開始以頭撞柱,用一種緩慢卻堅定的姿勢,一下又一下。
岳欣然不由笑了:「好吧,既然你這麼不願意,」她站起了身:「那我就不客氣了哈。」
四娘子撞柱的動作僵住,難以置信地看向她這位三姊姊,對方神情依舊如故,四娘子開始嘲笑自己,守寡這樣可怕的事,便是個傻子都知道害怕、躲避,這位三姊姊那樣智計百出,怎麼可能做出那種決定。
然後,岳欣然朝岳峭和岳夫人點頭道:「既然四妹妹不願意,我去吧。」
岳家三口俱是傻傻地看向岳欣然,都以為自己聽錯了。否則以岳欣然的聰明絕頂,怎麼可能做那樣的決定。
岳欣然清楚的表述道:「這門親事本就是阿父定下的,我嫁過去,想來國公府也不會有異議。」
這樣一來,小鮮肉就可以提上日程了……咳咳。
岳家三口呆愣在那裡,動也不動,一聲不吭。
岳欣然一臉莫名,她叔父叔母這是怎麼了?不樂意將這大好的找鮮肉……啊咳,是自由守寡的機會拱手相讓?
岳夫人卻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岳欣然身前,哭得撕心裂肺:「阿然,叔母以前對不住你……自今而後,你便是我岳府的活菩薩!」
然後她不顧四娘子身體,將她一把拽了下來,一併跪倒,砰砰給岳欣然磕起頭來。
岳使君情難自禁地背過身去,舉著袖子拭了拭自己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