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 寒蟬凄切,晚來風急(2)
我站在崇慶殿前,抬眼望著天邊的烏雲漸漸集中在一起,酷似一群巨大的野馬,在大風的護送下奔騰而來,不久便遮住了整個天空,勢不可擋,大地漆黑一片,很快有絲絲縷縷的雨線從烏雲中滴落,「嘩啦嘩啦」的雨滴落在兩瓮景泰藍的金文水缸里,濺起一朵朵水花,驚得風水魚在裡頭到處游竄,很不安生。
接連的變故使宮人們的心底都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窒息憋悶之感,沒有人敢多嘴提起一句相關的話語。太後頭七已過,就躺在雕玉文梓的棺槨里安息,照先禮,棺槨還需要在崇慶殿前停擺數日,叫金粟寺眾僧誦經往生后才可下葬入土為安。
因著太后乍然離世諸事未畢,湘湘的喪儀也只能一再的往後推,直到今日晨起,收斂著的屍身才被容大人接回府邸安置。
殿外雨水瓢潑擊打在檐上,再飛快地向下流,砸在灰白的地面上濺起朵朵水漬,伴著暑夏熱氣洶湧成一片煙霧,似乎在空氣中漫開無窮無盡的陰沉。
靈前的白蠟燭沒日沒夜的燃著,燭光時而輕輕晃動,那樣無力,就好像棺槨里已然逝去的生命,瑾月姑姑看見外面雨漸大,忙拿了兩個玻璃燈罩小心的護住將燃將息的燭火,隨後跪在靈前的蒲團上磕了一個頭,一連兩日來,她總是這樣,又從我手中接過昨夜剛抄好的經文,沙啞著聲音道:「昭儀娘娘有心了,這兩日總抄寫經文來燒給太后,沒怎麼休息好吧,眼圈兒都熬青了。」
我嘆息一聲,不由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搖頭道:「這算什麼,作為後輩都是應該的。」
瑾月姑姑笑盯著我,「這兩日奴婢看娘娘面色彷彿是心裡藏著事想問奴婢。」
我回望著瑾月姑姑,抿了抿唇,「嗯」了一聲,從靈前拿過一根檀香點了,「我的確是有些事情不甚明白,還望姑姑能指點一二。」
我連鞠了三個躬后,她替我進了香在燃爐中,輕笑道:「是為了庄婕妤的事情吧。」
我點頭又搖頭,「不止。」
瑾月姑姑面色忽生出幾分疑惑,「還有什麼?」
我盯著她道:「還有太后的死,」稍稍一頓,又道,「姑姑乃太后的左膀右臂,不會覺察不到太后乍然離世的奇怪。」
瑾月姑姑沉聲道:「很多事情其實不必知道的那麼清楚。」
我輕輕一笑,「姑姑不想告訴我,是因為原因與陛下相關,是么?」
她直直的看著我,「娘娘怎麼知道?」
我道:「那日,我去給太后請安,離開時遇到了一個小宮女,隨口便聊了兩句,」垂眸想了想,「陛下之所以著急把太醫趕走其中最大的原因並非是我,而是為了斬斷太后的生路,小宮女提及太后病症十分擔憂,還說到太醫最後一次來為太后請脈稍改了改以往的方子,我猜測,那時太醫就已受陛下脅迫,不得不為,之後,御醫院裡的御醫都知道這是陛下的意思,太後身子愈發不濟,恐不能依靠,只得惟陛下之命是從,姑姑,我說得可對?」
瑾月姑姑輕聲道:「沒錯。」
我蹙眉,「可是,我不能理解,何以姑姑在太後身邊多年不去阻止此事發生?」
瑾月姑姑垂眸,「奴婢也有私心,」過了一會兒,幽幽抬眸看我,小聲說,「再怎麼說,陛下也是奴婢的親生兒子,奴婢不助他便罷,豈有攔他之禮?」
我道:「可是,太后待陛下不薄,陛下實在不該要了太后性命。」
她道:「很多事情都是應時應力而成,在皇宮中只有相互利用,根本沒有真正的親情,當時太后利用了奴婢的兒子就該曉得必有這一天,以前太后是如此,現在陛下亦是如此,奴婢自然一直是如此。」
我佇立在原地不說話,是啊,當年的太后立了雲南王的孩子為皇帝,是謀逆,為了保命,也是為了榮華,而今,羅熙卻讓太后嘗了當年遺留下來的惡果。我嘆道:「天道有輪迴,姑姑就不怕陛下終有一日也會嘗了自己種下的因生出的果嗎?」
瑾月姑姑雲淡風輕的一笑,「那便是他自己該承受的苦痛了,他自己選擇的因,誰也幫不了他。」
我問:「庄婕妤、寧親王會昏倒在官道上剛好被陛下發現想來也是因為太后乍然離世的原因吧?」
瑾月姑姑深出一口氣,「並非如此,太後向來謹慎,奴婢亦然,即便太后離世,奴婢也會完成太后所願,可是,庄婕妤和寧親王是太后彌留前有意為之。」
我心一怔,「為什麼?」不解的搖一搖頭,「姑姑和太后明明知道這樣一來,寧親王和庄婕妤只有死路一條,太后並非先帝生母,自然寧親王也好,陛下也好,她都能下得了手,可是姑姑,你為什麼……寧親王和陛下都是你嫡親的孫子啊!」
瑾月姑姑眼中似有水光閃爍,道:「奴婢只能二者取其輕,要為大局著想。」
我疑惑的望著她。
瑾月姑姑道:「陛下是誰,雲南王的後裔,血脈本就不正,現陛下坐在高位上一旦被人揭發後果不堪設想,況且奴婢更不希望看著雲南王和陛下開戰,父子相殘,寧親王不知內情暗中投靠雲南王一眾,書信互通有無,娘娘以為陛下就愚鈍到什麼都不知么,」又接連嘆息,「不,陛下知道,他不僅知道寧親王的事,他還知道的更多,若非如此,陛下怎會對太后痛下殺手,要她死於不知覺中?」
我頭皮發麻,「姑姑的意思是陛下早就知道那些相關的往事,只是沒有表露出來罷了。」
瑾月姑姑點頭。
我暗覺心底一片哀涼的恐懼,羅熙什麼都知道,可竟連我都沒看出一分來,他瞞得這樣密不透風,我不是他最親近的人么……原來在他心裡根本沒有相信過任何人,他唯一相信的只有他自己。
瑾月姑姑抿嘴一笑,彎下身子托起銅盆,裡頭經文早已成灰,她雙手晃了晃,一面嘟囔著,「又要倒了,倒了……」一面轉身離去,在熹微的燭光映襯下,只剩一個落寞的剪影打在眼前朱黃的牆壁上。
解了心中疑惑,並未有半分釋懷,泥濘之路難行,我裹著一件單薄的輕紗鑲邊碧色捻金桃紋披風,燦黃色的系帶流蘇尖端還有浸濕欲滴落的雨珠,亮晶晶的一顆一顆,似琉璃珠子一般。
一場大雨過後,天瓦藍瓦藍的,就像剛用水洗過的大玻璃,空氣中瀰漫著厚重的泥土味,秋思在旁邊打著傘道:「這天兒還真是的,一會兒放晴,一會兒驟雨的,也不知道等會兒會不會再下。」
我指了指天空,「你看,遠處那裡烏雲密布,只是還未移到咱們這裡來,現在只是風雨前短暫的寧靜。」
秋思眯眼一瞧,「果真呢,」忙又把剛收起的傘打起來,「那娘娘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免得被淋濕了。」
我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才要抬腳,就有公公從遠處跑過來,俯首攔住我,曲身行禮,跪在面前道:「娘娘,陛下御書房有請!」
我一掙眉,「陛下,」想一想,終是沒摸著頭腦,「陛下叫我去御書房做什麼?」
公公搖頭,「奴才不知道,只是陛下突然說要見娘娘。」
我垂眸思索片刻,「那就請公公領路吧。」
來到御書房時,羅熙方批閱完奏摺,一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皮,一手將案上攤開的幾本奏摺輕輕壘起,隨後,慵然的閉上雙眼,「你應該知道朕找你來想說什麼。」
殿中一時寂寂無聲,正待要回答,外頭的雷雨卻又響了起來,傾盆大雨潑撒下來,只有殿頂暴雨劃過的沉悶轟聲,渾身黏膩不適,比起晴朗天氣更加陰濕梅重,連向晚的恬靜時光都彷彿被膠合的空氣粘黏住。我輕輕掃了他兩眼,平和道:「我實在不知,望陛下告知。」
羅熙淺淺一笑,掩不住眉心沉沉的疲倦,「朕知道你想要救庄婕妤一命,朕成全了你,」他緩了緩氣息,慢慢睜眼看我,「可是朕想不通,你何以要欺騙朕?」
我搖頭,「我沒有欺騙過陛下。」
他輕輕道:「你早就知道寧親王和庄婕妤的事情,你卻從無告訴過朕,就連一點徵兆都沒有表現出來。」
我欠身一笑,「如果這樣就算是欺騙的話,那麼陛下又何以不曾欺騙過我。」
羅熙若有所思,「你知道什麼了?」
我淺笑,「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歇了半晌,我深吸一口氣,「關於太后的乍然離世是陛下動的手腳,陛下也早就知道太后並非自己的嫡親祖母才能狠下殺手,陛下更知道要想坐穩皇位就必須這麼做,因為陛下並非名正言順的。」
羅熙微微一驚,板了臉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平和道:「可能比陛下遲一點,也可能比陛下早一點。」
他的眉心緊鎖成川,似有無法承擔的痛苦在心裡糾結,聲音悶沉道:「那你應該也清楚朕是不會容忍世上存在任何一個知道此事的人。」
我問:「陛下說得人也包括瑾月姑姑嗎?」
羅熙的面色愈加沉鬱哀傷,良久,嘴裡重重吐露出一個字來:「是。」
我又徐徐問:「我也知道,那麼,陛下又想將我如何呢?」
他不言不語的望著月窗玻璃上微微升起的乳白色霧氣發怔,目光中似有深入骨髓的哀慟,轉過臉來,眉梢輕顫,「蒙昭儀出言逾矩,妄議朝政,朕心甚痛,但念在其以往侍奉勤謹,自即日起,禁足在婉儀殿中,無諭終生不得擅出。」
這聲音沉重而略帶一絲悵然,錦繡簾帷上悄然揚過窗外瀟瀟雨歇的一縷竹花剪影,我雙唇彷彿禁不住風一般輕輕顫動,眸底盈盈含淚,卻倔強的不想讓它流下,福了福身,「是,謹遵陛下旨意。」
羅熙頷首,「你若是什麼都不知道該多好。」
我淡淡道:「不可能的,雁過留痕,陛下做過的事情一定會留下痕迹,而我作為陛下身邊最親近的人也一定會發現其中端倪,陛下知道的,一旦我發現了些許線索,就一定想要弄個明白。」
羅熙緩緩起身走到我面前來,視線緊緊勾連在我面上,輕嘆道:「日後,朕再想見你又該如何呢?」
他的手欲要撫上我的臉頰,我退後兩步,靜靜道:「陛下既已做了決定,就該承受後果,陛下知道,難的不是見不到我,而是不能見我,陛下心裡的那道坎終究是過不去的。」
羅熙的臂膀懸在半空中,彷彿被凝固住了一般,片刻,輕顫著收回了手,「是啊,朕在天下和你之間還是選擇了天下。」
我輕笑,「陛下不是選擇了天下,是選擇了權位,」眼睫輕抖了兩下,「如果我不知道那些往事,陛下就真的會放過我嗎?」
他搖頭,悄聲道:「朕不會。」
我笑,「因為就算我不知道往事,我終究也知道庄婕妤和寧親王的事情並且隱瞞了陛下,陛下是不會容許這些皇家密辛有一絲傳揚出去的可能,自然也包括我,陛下知道,我不是皇后,我不會永遠和陛下站在同一條戰線上,所以,陛下不會容忍我這個禍患存在的。」
羅熙點點頭,端然道:「可是朕捨不得殺你。」
死灰一般的沉默后,我低低道:「我不在乎陛下是否真的殺了我,我在乎的是陛下的心,在陛下的心裡已經動了殺意把我殺死了不是么?」
羅熙不語,黯然銷魂。
我見他面色寒涼無比,或許徹底斷絕無論是對我還是對他都最好,便道:「如此,世上便再無蒙昭儀,再無蒙渺渺,」說完,我一笑,望向窗外,發現即便是黯然無光的烏雲遮蔽日,終也不掩奼紫嫣紅之色,聲線激靈如寒針深刺,又道,「這後宮沒有我也不會失半分繽紛色彩,陛下沒有我也還有馮淑儀、皇后,日後更會有新人,時日長久陛下就會把我忘的一乾二淨,不會經常想起我的,而今分離陛下心裡的悲痛只不過是一時的,以後再想起恐怕只會覺得是黃粱一夢,無甚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