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番外(1)
南梁三十年。
我早已出了宮不再是羅熙的昭儀,大概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都以為我已經死了,死在了那晚神武門厚厚城牆的牆角下,血流成河,那曾經決絕得不帶半分留戀的縱身一躍,不僅讓羅熙徹底死了心,也讓我永遠離開了皇宮,離開了那個讓人感到痛苦的地方。
從我再次睜開眼睛后,一切就像是重生,在一個山清水秀、寧靜安謐的竹屋中,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又風平浪靜,不再有打打殺殺,亦不再有爾虞我詐。
我常有時間躺在樹蔭下乘涼,看著陽光鋪灑在水面上泛起的熠熠光澤漣漪,看著遠處野鴨暢遊在一片碧色中,偶爾又躲入湖水中央一攏翠綠茂盛的浮島里不見影子。但伴隨著美好同生的自然也有噩夢疊生,雖然被常大夫撿回了一條命,我卻也留下了病根,頭痛起來簡直生不如死,因為喝葯的緣故,精神又常常會變得不好,什麼事情都做不了,只能乖乖躺著,但在精神稍稍好些的時候,我就會把收集來的丁香花種子細心播入小院的泥土中,眼看著它們一點一點抽出嫩黃輕絨的芽絲,不禁心生愉悅。
菊香時時日日地陪伴在我身邊,生怕我有什麼閃失,終於有一天,她問:「二小姐病的這一場人都消瘦了許多,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二小姐怎麼看起來一點都不高興呢?」
我躺在小榻上,外頭看著窗外飄然落下了一片片樹葉,那落葉有著夕陽般的金色,金色里夾雜著淡淡的橘紅,笑道:「我哪有不高興,我只是覺得一切發生的太快,就像一場夢似的,」過了一會兒,又道,「心裡總覺得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麼一樣。」
菊香笑道:「二小姐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奴婢還有世子都一度以為二小姐恐怕活不成了,」她隨即想了想,「依奴婢看來,如果二小姐活不成了,世子大概也活不成了,容大人不在的時候,世子總陪在二小姐身旁寸步不離,」話鋒一轉,她又道,「那一整年公主也常來看二小姐呢!」
我倦倦地微笑,「菊香,我醒來這麼久了,還沒人告訴我當年那場勢在必行的戰爭後來是怎麼消弭於無形的?」
菊香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好像有傳聞是說二小姐從城牆上跳下來后,陛下痛心疾首,當場口吐鮮血,世子和陛下一場生死對決后雙方都受了重傷,陛下倒地不起,世子搶先一步帶著奄奄一息的二小姐絕塵而去,然後找到了常大夫醫治,因為二小姐傷得太重,常大夫也只能先吊著命,生死由天。」
真是奇怪,據我所知,羅熙的身手應該遠在滄泱之上,又怎麼會……
我又搖了搖頭,沉沉嘆息一聲,「算了,看來上天還不想要我的命。」
菊香笑,「算算日子,公主明兒就該帶秋思、冬雪一起來看二小姐了。」
我「嗯」了一聲,「還真有些想她們,」又道,「上一次公主來這裡陪我,我還勞她幫我查些事情呢,希望她這才過來能有些眉目,」嘆了嘆,「我這身子也不知道到底能撐多久。」
菊香道:「二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我凝視著她,「你就會揀好聽的話說。」
提到建寧,我卻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時常來看我,至於建寧怎麼會知道我們住在這裡,大概還要得益於容大人字裡行間的提醒吧!
我的意識並非是一瞬回來的,而是一點一點的凝聚休養,靠著我的意志撐下來的,在我的神思還未完全清醒時,我經常聽見耳邊有人在說話,起初到底在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清,後來慢慢地我能聽得清了,才曉得那聲音有時是滄泱,有時是容大人,又有時是建寧,他們的呼喊、請求、悄悄話我都一清二楚。
那一日,我終於睜開了眼睛,一轉頭就看見容大人和滄泱坐在床邊的小几前品茶,其實,所有的事情在我從城樓上跳下來撞擊地面的那一刻就全部都記起來了,一幕一幕清晰無比,可我卻只裝作不知,想逗一逗他們。
我輕咳一聲,滄泱見我醒了忙放下茶盞過來,握住我的手激動道:「淼淼,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我打量了一圈,看了看容大人,又看了看滄泱,假裝驚恐地縮回手,問道:「你是誰?」
滄泱和容大人互視一眼,幾乎不敢相信,滄泱立即奔出門找了常大夫過來,這個間隙,容大人走到床邊來小聲試探問我:「你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就連我們是誰你都全忘了?」
我朝容大人皺一皺眉,小聲道:「容大人,我沒忘。」
容大人疑惑,「你沒忘,那你剛剛那是……」過了一會兒,他立馬反應過來,「哦」了一聲,壞笑道,「我明白了。」
片刻,常大夫的手搭在我的脈搏上,又用手指撐起我的眼皮瞧了瞧,蹙眉道:「不應該啊!」
容大人一臉嚴肅,根本看不出他是已經知道一切的模樣,關切問常大夫:「到底是什麼問題?」
常大夫搖一搖頭,「按理說,二小姐既醒了就不該把原來記得的事也忘了,沒道理啊!」
滄泱焦急問:「會不會是因為淼淼之前已經失憶過一次,然後這次又受了重傷二次影響才會如此啊?」
常大夫想了想說:「應該不會,之前二小姐也並不是因為腦部受傷才失憶,而是因為御醫用藥太烈的緣故,一旦把葯停了,時日一久那些記憶就會慢慢回來,而這次是頭部直接受到撞擊,我並未用什麼猛葯就是為了避免一些後遺症,」又嘆息一聲,「但沒想到二小姐還是徹底失憶了。」
滄泱忙問:「那該怎麼辦?」
常大夫看了我一眼,無奈道:「我先去開個方子,好好的給二小姐調理一番再說別話吧!」
滄泱拽著常大夫再三問:「可有把握?」
常大夫緩緩搖頭,「說實話,我沒有把握,以前也從未救治過像二小姐這樣棘手的病人,其實這次二小姐能活著已是大幸。」
滄泱蹙眉,沉聲說:「你可是天底下醫術最高明的大夫了。」
常大夫道:「我是大夫,不是神,縱然是華佗在世,面對二小姐這樣的病症估計也不敢說有十足的把握。」
滄泱神色失落,完全沒了方才見我醒時的光彩,語氣變得無措,「那該怎麼辦?」
常大夫道:「世子應該覺得慶幸才是,畢竟二小姐撿回了一條命。」
滄泱失笑,「是啊,我該高興的,」目光輕輕落在我面上,「畢竟她還活著,一切都還能重新開始,我不該奢求太多,上天已經夠厚待我的了。」
常大夫點頭,拍了拍滄泱的肩膀,「你想通了就好,我先去配藥。」
容大人頷首一笑,道了一句:「我去幫忙。」就也跟著常大夫前後腳出去了,門被輕輕掩起,只聞得眼前人的一聲沉重嘆息。
我撐著起身,趿著鞋子,很久沒有下地,在腳尖觸地的一瞬間,竟有一種冰涼的陌生感貫穿全身,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輕飄飄的,我悄步走近他,手臂從他背後抄過去,整個人靠在他身上道:「你說的要重新開始,是不是真的?」
他身子一怔,片刻,他的手輕輕覆在我的手上如溫泉一縷,暖暖沁入人的心間,「你怎麼……」他掰開我的手,回身過來看著我,「你這是……」滿臉的疑惑不解。
我笑,「是不是真的?」
他眸中含著清亮的笑意,「自然是真的,」指尖輕輕撫上我的面頰,「一切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