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往事,不堪回首
那日,我正興高采烈,從馬場歸來。
騎著我的棗紅小馬,晃蕩著兩隻腿,任一頭長發,在風中恣意飄灑。
在吐蕃貴族的兒女之中,我自咐出類拔萃。
無論灼灼其華的相貌,還是馬場上縱橫馳騁的颯爽英姿,都讓我如同一顆璀璨明星。
無論走到何處,我都能讓人眾星捧月般,被仰望,被羨慕,被嫉妒。
因此,我仰著頭,讓燦爛的暖陽,給我鍍上一層金光。
如同下凡的天女般。
好不得意洋洋,意氣風發。
就在這時,本天女突然一個趔趄,從馬上翻將下來。
並華麗麗地,結結實實地摔了個狗啃泥。
我那一身如火如荼的大紅騎裝,那一頭柔順亮麗的長發,那一張鮮艷如夏花的面龐,瞬間便和那爛泥塘,渾然一色。
我惱怒地扒拉開糊住我雙眼的長發。
才發現,這爛泥塘中,赫然還有另一個人。
一個身材結實,皮膚黝黑的少年。
雖然他的臉上,也糊滿了爛泥,但依然可以看出,他臉上的一股子傲氣。
但是這股子傲氣,還是震懾不住我的。
於是乎,我啪地一聲,給了他一個大耳刮子。
「你瞎了眼了嗎?你知道我是誰嗎?你膽敢,膽敢把我撞到泥潭裡?」我連珠炮般地對著少年一陣咆哮。
不知道這少年是不是傻的,他竟然也不答話,只是愣愣地望著我。
我一看這少年一副好欺負的模樣,於是肆無忌憚地對他展開新一輪的欺負。
我跳起來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這少年承受了本天女的拳腳之後,居然紋絲不動,依然定定地盯著我。
豈知那一陣拳打腳踢,倒是把我折騰得有些累了。我暗咐這少年莫不是個呆傻貨,也覺得無趣了。於是,我甩甩手,擠出一副大度寬容的模樣,對著這呆傻貨道:「算了,看你也不敢故意冒犯本小姐。本小姐也不是刻薄之人,今日就懶得和你計較了。我揍你也揍得有些餓了。我們就此別過,各回各家,吃飯去吧。」
說罷,我拔腿就要走出泥潭。
哪知,這呆傻貨,竟彷彿睡醒了一般,一把拉住我。
我被他一拉,差點又跌回泥潭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徹底被這黑乎乎的呆傻貨激怒了。
我那一腔怒火,正要熊熊燃燒。忽然聽這呆傻貨低聲道:「你不能回去。」
「咦?原來你會說話啊?」我奇道:「為啥我不能回去啊?難道你覺得將我撞倒,心中有愧,想要請我吃飯賠罪?但即便要吃飯,我也得回去換身衣服啊。你且在此等著我,我去去就來。」
說罷,我又拔腿打算走出泥潭。
哪知,這廝的手,竟然如鐵鉗一般,牢牢地抓住我不放。
我不發火,這廝還以為我好拿捏!
於是我一抬腳,狠狠地踩在這呆傻貨的腳上。
這廝悶哼一聲,痛得面目扭曲,抓住我的手,頓時鬆開了。
我一看機不可失,立即滋溜一聲躥出泥潭,頭也不回地向家門方向跑去。
幸虧尼雅府的大門,離泥潭頗近。
我兩三步就躥到了府門口。
我正打算轉過身,對著那個不准我回家的怪人,戲弄嘲笑一番。
哪知,我卻發現了端倪。
不是端倪,而是觸目驚心的變故。
尼雅府的大堂之中,橫七豎八,躺滿了屍體。
一具具冰冷的屍體!
那些屍體,我統統都認識。
不但認識,而且非常熟悉。
不止熟悉,而是深愛。
那些屍體,曾經是我的父母、兄弟、姐妹、玩伴、朋友!
這些屍體,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我的腦子,突然麻木了。
真是奇怪,我既感覺不到悲傷,也感覺不到痛苦。
我只是覺得腿軟。
我軟軟地向後倒去。
幸虧身後有人將我一把扶住。
我居然冷靜地看了此人一眼,發現是那個呆傻的少年。
我沖他笑了笑,說道:「這個夢真是可怕。我竟然夢到滅門慘狀,不吉利,不吉利。我得趕緊醒過來才是正理。我們後會有期啊。」
少年卻表情複雜地對我說:「你且不要傷心,趕緊跟我離開這裡。」
我掙扎著站起來,卻發現自己已經滿臉是淚。
真是奇了,流淚竟然都不能喚醒這個噩夢。
我忍無可忍,一把捂住臉,痛哭起來。
我多麼希望,那些悲痛的事情,都可以有朝一日,長吁一口氣,慶幸道:「原來是一場夢!」
但偏偏,此時此刻的痛苦,是那麼真實,那麼錐心刻骨。
我怎會不知,這滅門慘事,並非一場噩夢。
我只是追悔莫及。
為何不能和族人,同生共死。
我應該,躺在他們中間。和所愛之人共進退,必定是幸福開心的。
但我現在能做之事,竟只是獨自落淚,嚶嚶哭泣。
捂著臉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我跪在地上,不能自已。
我唯一能做的哀切痛哭,竟然還被人打斷了。
只聽見高聲的叫囂傳來:「你們是什麼人?在此地作甚?」
我睜開婆娑的淚眼,只見十來個身著烏黑鎧甲,手提長刀的軍士向我走過來。
那寒光閃閃的長刀上,還滴著血。
我親人的血!
我瞬時明白了。
他們就是兇手!
我尼雅氏百十來人,就是死在這些人的長刀之下!
我噌地一聲站起來。
尼雅氏既然只剩下我一人。
那麼我也不需要獨活。
哪怕我今日身死,也要為我族報仇!
我銀牙咬碎,雙目噴火,狠狠地瞪著走過來的軍士。我悄悄地將腰間的短匕首拔出來,死死地握在手裡。
但是,我手中的匕首,突然被人一把奪走。
我轉頭一看,正是那個呆傻少年。他一手奪了我的匕首,一手拉住我的胳膊,有些著急地低聲道:「快跟我走。」
我死命地甩脫他的手,歇斯底里地尖叫道:「我不走!」
少年的臉漲得通紅,他急得結巴起來:「你,你,你要是不走,你們尼雅族的仇,就沒有人報了。」
我一聽,突然愣住了。
血海深仇,父母深恩,不是今日我和他們死在一處,就可以了結的。
我必須活著!
但是容不得我多想,十來個軍士已經將我和少年團團圍住。
為首的一個黑面軍士,陰沉沉地打量著我,突然將帶血的長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他的嗓音,如同霍霍磨刀聲:「你是什麼人?不會是罪臣餘孽吧?」
「不是不是。」少年突然搶上前來,滿臉堆笑地對著軍士道:「這個丫頭,是我家的家奴。我們只是走過路過,進來瞧瞧。」
「進來瞧瞧?你們兩個倒是清閑得很啊?」軍士皮笑肉不笑地說。
少年訕訕地道:「我倆現在就走,現在就走。」
說完,少年將我一拽,就要往門口走去。
但是軍士冷冷地擋在我們面前,陰惻惻地問道:「著什麼急?」他盯著我仔細看了看,說道:「這個丫頭哭得梨花帶雨,不是這家逆賊的餘孽是什麼?」
其他軍士聽了,紛紛露出騰騰殺氣,帶血的長刀也伺機而動。
少年將我一拉,自己擋在我身前。他毫無畏懼地高聲道:「我的這個丫頭,忒好奇,最喜歡看熱鬧。但她又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看到這麼多死人,心生同情,自然是要灑幾滴眼淚的。」
黑臉軍士面生慍色,一把抓住少年的衣領,將他囫圇提溜起來。軍士厲聲道:「你個小毛賊,敢跟你爺爺頂嘴!」
但是黑臉軍士卻毫無徵兆地將這個與他頂嘴的小毛賊,緩緩地地放了下來。他迷惑地瞪著少年被撕開的衣領,口氣卻緩和了不少:「你這玉牌,是哪裡來的?」
少年將領口掉出來的一塊白玉,往裡面塞了塞,懶洋洋地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就趕緊放我們走。」
黑臉軍士的臉白了白,卻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向著少年擺擺手。
我只感覺少年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頭也不回地向大門口走去。
他的手,分明滲出冷汗,但是他的步伐,卻堅定異常。
懵懵懂懂間,他就拉著我,走出了尼雅府。
我忽然忍不住回頭,望向那生活了十幾年的家。
我心中莫名地有個預感,這一生,我怕是再也不能回這個家了。
少年卻狠狠地將我一拽,低聲道:「別回頭。」
說完,他的腳步越來越快,幾乎跑了起來。
我就這樣被他連拖帶扯,跑出去百來米。
忽然,我們身後,傳來含混不清的叫喊:「那個丫頭,就是尼雅氏的庶女。抓住她,斬草除根!」
我的心一沉。
卻聽見少年高喝一聲:「走!」立即拉起我飛一般地向前跑去。
只見房屋、行人,頓時變得模糊不清,刷刷向後退去。
我和少年,慌不擇路,穿街而過,一路雞飛狗跳。
但身後的十餘軍士,如同附骨之蛆,如影相隨。
他們的鐵甲戰靴,發出刺耳的聲響,就彷彿我的催命符,越來越近。
我的心中恐懼,如同等待死亡前的煎熬。
偏偏這煎熬,漫長又令人絕望。
不知奔跑了多久,這種絕望,終於到了盡頭。
我和少年的前方,出現了一條河。
吉曲!
吉曲河寬數百丈,是邏些城的生命之源。
雖有養育之恩,吉曲卻不是慈母之態。
河中水流湍急,白浪滔天,水聲震耳,如同千軍萬馬奔騰。
高原兒女,向來對吉曲三分敬,七分畏。
如今我和少年竟被吉曲擋住了前路。
當真是天要亡我。
於是我甩開少年的手,沖著他微微一笑:「小哥哥,你我萍水相逢,你卻捨身救我。我感念你的恩情,來生一定相報!」
少年正望著吉曲,面色焦急,聽我一句話后,突然扭過頭看著我。
他的面容堅毅,雙眼透出決絕的光芒,和剛才那副呆傻模樣,判若兩人。
他的聲音低沉,卻擲地有聲:「你怕不怕死?」
「死?」我回頭望了望馬上就要追到的鐵甲軍士,突然感到無比的輕鬆。我甚至露出笑容:「我尼雅氏,今日遭滅族之難。我殘喘一息,只為報仇。如若我死了,反倒是解脫。死於我,有何懼哉?」
「好!」少年的目光朗朗。他對著我點點頭,竟然拉著我的手,向著吉曲,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