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此情,誠待可追憶

第七十九章 此情,誠待可追憶

吉曲河水冰冷刺骨,洶湧的波濤幾次沒過我的頭頂。

我在水中沉沉浮浮,奮力掙扎。

但很快,我的體力耗盡,軟軟地向吉曲深處滑去。

偏偏我的頭腦還清醒。

我看見艷陽將金色的光芒鋪在水面上,再被湍急的水流撕得粉碎。點點金光閃爍,刺得眼睛生疼。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好笑。人之將死,卻還有閒情逸緻來欣賞美景。

我想嘆口氣,卻有更多的水灌進我的嘴裡。

眼前的金色逐漸模糊,一股睡意襲來。

原來死亡,可以如同入睡一樣簡單。

我甚至安逸地閉上眼睛。

誰知我的安睡竟被人生生打斷。

有人將我的腰一樓,再向上一提。我竟然一下躥出了水面。

我猛吸了一口氣,定睛一看,正是少年將我從水中撈了出來。

「我水性好,且讓我背著你。」他抹了一把臉,也不等我回答,就將我猛地一拉,幾乎是將我拋到他的背上。

少年的背脊不算魁梧,卻很結實。

我伏在他的背上,只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

他的水性果然不錯。但是在翻滾著駭浪的吉曲河中,他渺小得猶如滄海一粟。

更何況他還背負著我這個累贅。

所以他只能做到勉強漂浮在水面上而不至於沉沒。

剩下的,就只能隨波逐流。

漂浮,翻滾,掙扎。

不知過了多久,我二人皆已筋疲力盡。

我累得連摟住他脖子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卻騰出一隻手來,死死地抓住我。只用一隻手,在水中苦苦支撐。

終於,吉曲的水勢逐漸平緩下來,水面也豁然開朗。

少年用盡全力,拉著幾欲昏死的我,游到了岸邊。

我們連滾帶爬地到了河岸上,一頭栽倒,再也動彈不得。

那時已經深夜。

我躺在吉曲岸邊的沙灘上,滿身傷痕,渾身濕透,飢腸轆轆,身心俱疲。

但是,多年後,我每每回憶起這一刻,竟是那滿天的繁星。

天空高遠深邃,通透如深藍色的水晶。萬點繁星閃爍明滅,如同千萬隻眼睛看著我。那些目光溫柔如水,讓我孤苦無依的心得到安慰。

大概我的親人們,也在這些眼睛中,默默地注視著我吧。

我轉頭看了看躺在我身旁的少年。他的呼吸平靜,早已進入夢鄉。

我微微笑了笑。

這個與我非親非故的少年,竟然在我最危難的時候,如同天神一般,出現在我身邊。

這份雪中送炭的情義,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既不知道起之何因,也不知道何以為報。

這些困擾我的問題,隨著我的沉沉入夢,而被推遲到了第二天早上。

當我決定再次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河岸已經完全變了模樣。

濃重的晨霧,將岸邊變成白茫茫一片。

連吉曲河的水面,都不見了蹤影,只聽見溫柔的流水聲。

河岸邊長滿了高高的蘆葦,在白霧中影影綽綽。

晨曦破空而出,將白霧、蘆葦、沙灘,鍍上一層暖洋洋的金色。

一切是那麼安靜平和。

蘆葦灘前,隱約有個背影。

背影魁梧,頭髮有些散亂,長衫拴在腰間,頗有英氣。

他愣愣地望向河面,彷彿一尊石像。

我走到背影身後,打破了這清晨的寧靜:「小哥哥,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少年轉過身來,望著我,又恢復了昨日呆傻的模樣。

我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紅了紅。

少年突然向我走近兩步,彷彿想要拉住我的手。

我一驚,慌忙向後退去。

吉曲河面的冷風吹來。我硬了硬心腸,冷聲道:「你我萍水相逢,為何要拼了命救我?所為者何?」

少年一愣,伸出來的手僵了僵。他明顯局促起來,漲紅了臉。

我有些於心不忍,語氣緩了緩:「我叫倉瓊,你呢?」

少年扭捏著低下頭,模樣與昨日的勇猛之態大不相同。他聲細如蚊地道:「我叫棄迭。你雖不認識我,但是我很早之前,就認識你了。那時你同你的家人,參加賽馬節。我遠遠地看見了你。你騎術精湛,在高大的駿馬之上,上下翻飛。一身火紅衣裙,就如同盛開的格桑梅朵。從那以後,我,我,我便再也忘不了你。」

這最後幾句,棄迭幾乎是喃喃自語。

我也是一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棄迭抬起頭,頗認真地道:「我雖知你尼雅氏滅門之禍,但也無力相助。只能拼盡全力,護你周全。」

我不由得心中一熱。

他赤子之心,我卻還百般猜疑。

只聽棄迭繼續說道:「如今你孤苦無依。如果你信得過我,就隨我去一處安全之地。那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離邏些城頗遠。那些加害你之人,定是找不到的。」

我心中一動。失去了家族的庇護,此時此刻的我,是多麼需要,一個穩定安全的環境,一個可靠堅強的依託。

我抬眼望了望棄迭。

棄迭的面容明朗,目光清澈,眼神中難掩熱烈和執著。

晨風吹來,濃霧漸薄。他的身形容貌,愈發清晰,彷彿要刻在我腦中一般。

那一刻,我差點就脫口而出,此生願隨他遠去,了卻恩仇。

但是,我的腦中,除了他,還有痛。

那些帶血的長刀,冰冷的親人。

我只覺得頭痛欲裂,只能閉上眼睛,面露痛苦之色。

棄迭一驚,急切問道:「倉瓊,你是怎麼了?難道,你不願,隨我而去嗎?」

「我不願。」我突然抬起頭,望著棄迭的眼睛,艱難地道:「我,大仇未報。斷不能隨你而去。」

棄迭驚訝道:「但是,你只有孤身一人,怎麼報仇呢?」

他的臉色,隨即陰暗下來,有些痛苦地道:「還是,你,根本對我無意,才不願隨我而去。」

我拉起他的手,認真地說:「你情深義重,我心中感念。但家族恩義,我也不能捨棄。你且等我五年。如果五年後,我尚不能報仇,我便去尋你。從此忘卻前塵。」

棄迭一愣,隨即大喜。他歡騰地原地轉了數圈,才自覺失態。他強忍住內心喜悅,慌手慌腳地從脖子上取下一塊白玉牌。

白玉細膩無暇,是一塊頂級的和氏玉璧。玉上雕刻梵文,氣勢不凡。

他又笨手笨腳地將白玉牌系在我的脖子上,並念叨著:「這塊玉牌,隨我多年,保我平安。今日就讓它隨你去。危急的時候,你就將它拿出來,定能助你化險為夷。」

我心中感動,卻裝出不以為然的神情道:「一塊玉而已,哪裡有你說的那麼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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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這塊白玉,的確是神奇之物。

之後的數年,我每每看到它,便覺心中溫暖。

如同寒夜中的火光。

給我痛苦的歲月,一絲慰藉。

接下來的五年,我確實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這種痛苦,是一種內心的煎熬。

我終於明白,為何棄迭聽到我的五年承諾之時,會如此歡欣鼓舞。

因為他根本不相信,我一個弱質女子,能手刃仇人。

他只是給我五年的時間,讓我忘卻前塵。

其實,沒有任何人相信,我能報仇。

包括我的師父。

我的師父巴丹是一位格策瑪[27],在吐蕃密宗佛教中,地位尊崇。

師父與我父親相識。因此,從我六歲開始,便跟隨師父學習。

但是師父只傳授了我簡單的佛理,和音律。

她說我是貴族小姐,因此只能傳授我修身養性之道。

但現在,我生逢巨變。我已不再是富家千金,而是落魄的罪臣之女。

因此,我跪在師父面前,求她傳我報仇之法。

但是師父雙目緊閉,眉頭微皺,良久,才嘆息道:「為師並無報仇之法。」

我萬萬不信,只是重重地磕了幾個頭,流著淚道:「師父,我尼雅氏世代忠君,滿門皆是修佛良善之輩。如今上到垂垂老者,下到襁褓中的嬰孩,卻無一不慘死。佛說,因果循環,善惡有報。他們有何罪業,該當今日果報?赤瑪倫種下惡因,又該何人去報?」

師父聽罷,雙眼微睜,面帶慍色:「冤冤相報,何時了結?你既隨我修行佛法,怎可以暴制暴?」

說罷,師父竟然拂袖而去。

我卻彷彿沒有看到師父離開一般,依然跪在地上,只是不再言語。

也不再吃喝。

我心中愴然。

如果報仇無望,還不如速速了結此生。

到了第五天,我已到衰靡之際,才聽得師父幽幽在我耳邊道:「若你真的心志堅定,就習門樂器給為師看看。」

我雖衰微無力,卻心中瞭然,師父這大概是要考驗我。

我不禁大喜,當即掙扎著進食進飲。

我自幼師從名家,學習月琴,自詡已有國師之技。因此不禁心中竊喜,師父的考驗應當難不倒我。

第二天一早,我便抱著月琴,在師父院中,演奏一曲陽春白雪。

一曲畢了,我滿心得意,自覺天下難有人敵。

誰知師父竟輕嗤一聲道:「徒兒,你以為此曲如何?」

我有些迷惑,只能訕訕道:「徒兒以為,一曲陽春白雪,有如和風蕩滌,雪竹琳琅。」

師父搖搖頭,道:「有如?到底是有?還是如呢?」

我更加迷惑,頓時啞口無言。

師父繼續說道:「你的琴音,只能讓人聽到。至於曲意如何,全憑想象而已。既然你說一曲之中既有和風,又有雪竹,那你可曾看到,風為琴舞?竹為音動?」

我大吃一驚,喃喃道:「師父,風、竹,如何聽懂琴音?怎可為之舞動?」

師父目光炯炯,朗聲道:「音律有魂,可動萬物。等你領悟此中要領,再來找為師吧。」

說罷,師父又翩然而去。

剩下我,癱坐在地。

師父所謂的習得一門樂器,竟是如此的境界!

但是,生死我都不在乎,又怎會畏懼這所謂的境界呢?

於是,我開始不分晝夜,研習月琴。

哪怕雙手指甲脫落,十指血肉模糊,也不曾停下。

直到一年後,我再次抱著月琴,在師父的門前,彈奏一曲十面埋伏。

一曲之後,院中秋葉,竟然紛紛跌落。

我卻不敢託大,只有些心虛地望著師父。

果然,師父還是搖搖頭,道:「十面埋伏,楚漢決戰,千軍萬馬之勢,竟只被你用來摘樹葉了。真是暴殄天物。你的琴音,只有其表,而無其魂。」

我恭敬地問道:「師父,徒兒不知,如何才能讓音律有魂。」

師父只是輕描淡寫地道:「曲魂剛強,可斷水流;曲魂柔媚,可綰青絲。」

我雖迷惑,卻只能點點頭。

此後兩年,我日日到山中飛瀑之處練琴。

直到我在師父面前彈奏一曲廣陵散。

曲中既有揮別故友的哀傷,又有士為知己者死的悲壯。

曲到高潮,師父院中石几,竟碎裂崩解。

師父還是沒有點頭,她只是溫言道:「曲中之魂,並非彈琴人之魂。二者不可混為一談。若你的琴曲之中,只有仇恨悲傷,只會讓琴曲入魔。」

這一次,我沒有再低頭恭順,而是站起來,朗聲道:「師父,徒兒心中,只有仇恨悲傷。所以徒兒琴曲入魔,也在所難免。」我向著師父深深一躬,道:「徒兒深受師父大恩。待徒兒大仇得報,徒兒再向師父謝恩!」

說罷,我抱著月琴,徑直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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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格策瑪:藏傳佛教中守護沙彌十戒的出家女性或尼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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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水青煙半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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