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此恨,綿綿無絕期
我雖離開師父,卻並沒有急於報仇。
我隱匿深山,轉眼又是兩年。
山中歲月容易過,我只做一件事。
彈琴。
只為了一擊即中。
終於,離開邏些城的第五年,我抱著月琴,歸來了。
如同地獄中歸來的惡鬼。
我仍然一襲紅衣。
不同的是,我身上的紅色,此時此刻,更像是鮮血。
枉死之人的鮮血。
我正站在一處小山山腰,俯瞰著腳下的馬場。
我的長發,散亂在烈烈風中,遮擋了我的面龐。
我的蒼白如寒冰般的臉。
還有如同噴薄著火焰的雙眼。
我的雙眼,正死死地盯著一派歡騰的馬場。
好熟悉的場景。
馬場上,到處是人聲鼎沸,勃勃生機。
英武的騎手,策馬飛馳,塵土飛揚,恣意地揮灑豪情。女人和孩子,歡呼雀躍,拍手,讚歎,欽慕。
我突然有點恍惚。
彷彿下一秒,我就會翻身上馬,自由馳騁。
日子如同回到五年之前,無憂無慮,陽光燦爛。
小山上的罡風猛烈,我突然一個冷戰,猛地驚醒。
昨日之日不可留。
那些其樂融融,那些母慈子孝,那些雀躍歡騰,再也不屬於我了。
那些是屬於沒廬氏的。
如今的沒廬氏,已經枝繁葉茂,根基深厚。
他們的族人近兩百來人,歡聚此處。老人飲酒,年輕人賽馬。
而那馬場盡頭,一展華麗大帳中,一位氣度雍容的老年婦人,端坐其上。
赫然竟是赤瑪倫!
今日正是赤瑪倫回家省親的日子。
赤瑪倫一身藏藍色鑲金彩繪長袍,頭戴鑲嵌紅珊瑚和綠松石的巴珠。
她雖已過不惑之年,但目光依然澄明深邃。她雖微笑著望著自己的兒孫打鬧,面容卻不怒自威。
她的智慧,幫助她的孫兒,大權在握。她的謀略,讓風雨飄搖的邏些城得以修生養息。她的勇氣,讓吐蕃在列強環伺的西域高原,屹立不倒,雄踞一方。
她如同高原上的那輪朗月,讓人仰望,被人膜拜。
可偏偏,她,卻是我的仇人。
赤瑪倫,正悠閑地品著今年新上的青稞酒。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鋪在她的身上,讓她有些慵懶起來。
政局穩定,正是她可以享受天倫之樂的好時機。
她的前方,沒廬氏兒孫輩們正在她的羽翼之下,一派安定祥和。
她露出滿意的微笑,饒有興趣地看著賽馬。
突然,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奇怪的人。
一個女人。
這個人一身紅衣,皮膚卻白得瘮人。她一頭烏黑長發,身段婀娜,款款而來,周身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氣息。
那種氣息,讓赤瑪倫不安。
那是一種冰冷的血腥之氣。
赤瑪倫有些吃驚。
馬場周圍,密密實實,足有上千人的禁衛軍值守。
但此人,竟然如入無人之境。
赤瑪倫定睛看著這個人的臉。
好一張秀美的臉。
卻面無表情,冰冷如霜。
赤瑪倫定了定心神,竟然沖著此人微笑起來:「倉瓊,你都長這麼高了。」
聽到赤瑪倫呼喚我的名字,我也對著她笑了笑:「是啊,想當年,您還要抱著我,我才能爬到馬背上去呢。」
赤瑪倫的眼角浮現出深深的魚尾紋,她的笑容溫暖得像是鄰家的老奶奶。她彷彿也沉浸到了往事之中:「那個時候,我就跟你的祖母說,你們尼雅氏的子孫中,就你這個丫頭,是個好騎手。你那麼小,就敢騎那一人高的大宛寶馬。」
「可不是嘛,您還把那匹大宛汗血寶馬送給了我。」我也望著赤瑪倫,乖巧得像個承歡膝下的孫輩。
「可惜。」我依然笑靨如花地道:「那匹寶馬已經死在了您的刀下。隨那匹寶馬而去的,還有與您一起長大的您的好姐妹,我的祖母。還有我的父母、兄弟、親友,一共一百三十五條人命!」
赤瑪倫面色一滯,臉上的笑容轉瞬消失得不留痕迹。她的聲音,冰冷就像刀鋒:「不要說友情,哪怕是親情,在大局面前,都是可以捨棄的。」
「天下是您的,這些東西,您自然可以棄之如敝履。但是我的家人對於我來說,卻是彌足珍貴。」我望著赤瑪倫,面無表情地道。
「所以呢?」赤瑪倫盯著我,厲聲道:「你是為了他們而來?」
「正是。」我回答得擲地有聲。
周圍的禁衛軍,彷彿終於發現了我的存在,慌慌張張地一擁而上,將我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卻絲毫不驚慌,只是淡淡地環顧了一下劍拔弩張的四周,輕飄飄地對著赤瑪倫道:「您不必緊張。我暫時不會殺您。我只是想給您一種體驗。」
「什麼體驗?」赤瑪倫臉上陰霾驟起。看慣風浪的她,心中已有一絲恐懼。
我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輕笑道:「我想讓您,體會五年前,我親眼目睹親人離去的痛苦。」
「放肆!」禁軍中一個虎背熊腰頭領模樣的人大怒道:「哪裡來的狂妄之徒!休要在太皇太後面前大放闕詞!」
「哈哈哈!」我聽了竟然也不生氣,只是咯咯笑出聲來。我也不想多言語,而是將懷中月琴輕輕一拂。
悠揚的琴聲響起。
琴聲舒緩,如同深谷流溪。與周圍令人窒息的氣氛格格不入。
那些平日里周旋在生死、殺伐之中的禁軍軍士,幾時聽到過這樣婉轉溫柔的曲調,不禁面面相覷,甚至忘記了揮舞手中的刀劍。
我就站在一群殺氣騰騰的軍士中間,自顧自地撥弄琴弦,彷彿已經雲遊方外。這眼前的危機似乎與我完全沒有關係。
流水般的曲調,如同天籟之音,讓周圍的軍士如痴如醉。
虎背熊腰的頭領,甚至覺得自己被感動得淌出熱淚來。熱騰騰的淚水,順著臉頰,滴落到他的衣服上。
旁邊的軍士,卻奇怪地湊到頭領面前,像是見了鬼一般地叫起來:「大人,你的眼睛流血了。」
頭領大驚,慌忙伸手向自己的臉拂去。隨著濃重的血腥味傳來,頭領發現自己眼中淌出的,果然不是熱淚,而是鮮血。不但眼睛,自己的鼻孔,耳朵,口腔,都汩汩地冒出大量鮮血。
無盡的恐懼襲來。
千軍萬馬,出生入死,都不曾讓頭領感到過恐懼。
但這一刻,頭領竟然感到了,從自己心底,噴薄而來的深深恐懼。
他發現,不但自己正在詭異地流血。站在他周圍的數千禁軍軍士,輕則血流滿面,重則大口嘔血。
很快,馬場就被一層血霧籠罩。
赤瑪倫驚恐地從座榻上站起來,望著面前已分辨不清人影的濃重血霧。
雖不辯人影,卻能聽到撕心裂肺的哀嚎聲。
偏偏這響徹天地的哀嚎聲中,竟還能聽到,清晰的琴聲。
琴聲仍然不急不徐,卻讓赤瑪倫膽寒。
更讓她膽寒的一幕出現了。
從漫天的血霧之中,竟然款款走出來一人。
此人的紅色衣衫,與猩紅的血霧,渾然一色。蒼白的臉龐沾著血痕,讓此人看起來更像是地府的惡鬼。
正是抱著玉頸月琴的我。
我微笑著,一邊輕撫琴弦,一邊閑庭信步般向赤瑪倫走來。
赤瑪倫心中一驚,連連後退,最後竟然失足跌坐在座榻上。
這時琴聲戛然而止。
我蒼白的臉,湊到赤瑪倫面前,幽幽地道:「您可體驗到了我曾經的感受?」
赤瑪倫雖然強作鎮定,卻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她的聲音變得尖銳,幾乎嘶吼起來:「倉瓊,當年你的父親暗中支持多囊謀反,我殺你全家,是為了穩定政局,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我居高臨下,死死地盯著赤瑪倫,咬著牙道:「我族女子幼子,不問朝政,卻無一善終。他們又何罪之有?」
「我沒廬氏也有女子幼子。你如今大開殺戒,又情何以堪?」赤瑪倫望著我,眼中竟然流露出乞求的神色:「你若要報仇,只管來找我老太婆。倉瓊,我知道你良知未泯。我赤瑪倫今日願得一死,只求你,放過我族無辜之人。」
我一滯,放在琴弦上的手,竟然猶疑起來。
就在我猶疑的一剎那,卻突然感到一陣勁風襲來。
我躲閃不及,脖子竟然被赤瑪倫一把掐住。
萬萬沒有想到,赤瑪倫雖垂垂老矣,依然不改徵戰四方的霸氣。
她如同猶斗的困獸,拼盡全力站起來,將我牢牢控制在她的掌中。
我只覺得呼吸困難,瀕臨死亡的感覺,如同潮水一般向我襲來。
但比這種瀕死感,更加強烈的,是我的悔恨。
對我輕敵的悔。
對我不能手刃仇人的恨。
這種悔恨,讓我無比痛苦。
但是痛苦卻並不長久,因為我的意識逐漸模糊。
月琴也從我的手中滑落。
琴弦盡斷。
果然弦斷,無人聽。
我卻突兀地,感到脖子一松。
朦朧間,我看到赤瑪倫正驚疑地盯著我的脖子。
她鬆開掐住我脖子的手,一把從我的脖子上,將棄迭贈與我的白玉扯下。
她細細地打量著白玉,彷彿不可置信地道:「怎麼會?怎麼會?」
我卻不再猶豫,一手將地上的月琴拾起。
我左手將一根斷弦拉直,右手猛地一撥。
月琴發出的聲音,嘶啞難聽。
但依然威力不減。
琴音的氣浪,正中赤瑪倫心口。
她一個踉蹌,口吐鮮血,連手中的白玉,也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殺心已起,雙眼通紅,周身戾氣濃重。
我閉上眼睛,手指再次向琴弦重重拂去。
這一聲琴音,就要取仇人性命。
這一聲,果然尖利刺耳。
如同厲鬼索命。
一聲過後,我如釋重負。
五年來,我日思夜想,就是這一刻。
血仇得報!
我緩緩睜開眼睛,定睛看去。
卻大吃一驚。
倒在地上的,並不是赤瑪倫的屍體。
而是一個陌生人。
這個陌生人,竟緊緊地抱著赤瑪倫,背上已經血肉模糊。
此人用自己的身體,為赤瑪倫擋住了這致命一擊。
我不禁大為惱怒。
卻聽見赤瑪倫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傳來。
只見赤瑪倫將此人抱住,嚎啕大哭起來。
此人面色蒼白,氣若遊絲。
但是,此人的面龐,我竟是認得的。
不僅認得,還十分熟悉。
這五年來,這張臉,夜夜出現在我的夢中。
為我的痛苦煎熬,帶來一絲溫存。
在我的夢中,他站在朝霧朦朧的吉曲河邊,溫柔地將白玉系在我的脖子上。
棄迭!
我搖搖頭,只覺得雙腿發軟,竟無法站穩。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喃喃自語道:「棄迭,怎麼,怎麼會是你?」
五年不見,棄迭已不再是那個稚氣少年。
他的臉,輪廓變得剛勁分明。但是他的眼睛,依然透著當年的一絲溫暖。
這雙溫暖的眼睛,此時正望著我,流露出悲傷之色。
只聽棄迭艱難地道:「倉瓊,你的仇人,是我的祖母。」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思索變得無比緩慢。
「祖母?那,那你是誰?」我依舊喃喃自語般:「難道,連你也在騙我嗎?」
「我沒有騙你。」棄迭彷彿有些著急,劇烈咳嗽起來。他穩了穩氣息,艱難道:「我叫棄迭祖贊,也叫尺帶珠丹。我從沒有騙過你。我只是沒有告訴你,我是吐蕃,如今的贊普。」
他的神色變得痛苦不堪:「我不告訴你,是因為,你的深仇,我無力化解。但是,我又不能,對你見死不救。我當年與你約定五年之期,是想讓你忘卻仇恨。我只是萬萬沒有想到,你竟然真的歸來報仇。」
棄迭轉頭望向自己的祖母,有些愧疚地道:「祖母,孫兒不孝。您時常教誨孫兒,不要婦人之仁。是孫兒,讓您今日置於險地。」
赤瑪倫沒有說話,只是痛哭著撫去棄迭嘴角的血漬。
棄迭費力地坐起身來,望著我,哀傷地道:「祖母對我有恩,我對你有情。你們之間的仇恨,讓我矛盾掙扎。今日,就用我這條命,化解這場恩怨,可好?」
說罷,棄迭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向自己胸口扎去。
可是這一刀,卻並沒有扎到棄迭的胸口。
而是赤瑪倫,一把奪過短刀,向自己脖子一抹。
轉瞬,赤瑪倫的脖子,鮮血直流。
她軟軟地伸手,最後一次撫摸了棄迭的臉,閉上了眼睛。
這一代天驕,一生為了家國鞠躬盡瘁,最後將自己的性命,也獻給了孫兒。
棄迭竟沒有說話,也沒有哭泣。
他只是獃獃地望著逐漸冰冷的祖母。
他突然一把將赤瑪倫抱起來,搖搖晃晃地向著我走來。
我沒來由的,驚恐起來,連連後退。
棄迭卻邊走邊說:「感情用事,婦人之仁。我愧對祖母,枉為一國之君。」
此時,冷風吹來,馬場的血霧逐漸消散,露出橫七豎八,遍地屍骸。
棄迭突然仰頭大笑:「倉瓊,你看,這裡上千人,誰不是血肉之軀?誰沒有親人朋友?你的家人不該枉死,難道他們,就該成為你報仇泄憤的工具?」
他的面目有些扭曲,他幾乎嘶吼起來:「這些無辜之人的鮮血,難道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我愣住了。
這些老人稚子,躺在血泊之中。
和五年前,我目睹的一切,何其相似!
我的所謂報仇雪恨,就是用一個錯誤,來延續了另一個錯誤。
棄迭的雙眼通紅。他的目光不再溫柔。他最後看了我一眼,冷冷地道:「你,就是個魔鬼。」
從此,他沒有再看我一眼。
只是抱著他祖母的屍體,頹然而去。
他終究沒有取我性命。
他留著我的性命,卻比取我性命,更加讓我痛苦。
我跌坐在地上。
我真的報了仇嗎?我又真的雪了恨了?
不。
我的心中,反而空落落的。
我突然看見地上,棄迭送我的白玉。
玉已碎。
卻依然無暇。
這麼純潔之物,我魔鬼一般的人物,不配擁有。
我冷笑著,用白玉的碎片,划花了自己的臉。
既是魔鬼,留著一副絕世容顏,又有何用?
之後,我便抱著月琴,去了那金剛地獄的入口。
只為救贖,我的這一生罪惡。」